宋书禾往祈在野的院子里一坐,扑天的案卷扬起的尘灰呛得宋书禾频频咳嗽。
这次祈在野回朝因为何事朝上的人心知肚明。
庆隆帝病重是其一,更要紧的是太后大娘娘拢着御史台将满朝搞得乌烟瘴气,当然了,宋书禾算的上其中一个,更为甚者,已经靠“风闻”来谏言百官。
就如头两日的团练使风波,谏官听来的消息是夫人弟弟家妾室的姑姐传言团练使竟三十两纹银为其小妾置办一身水裳,当然没几日就被谏言了。
团练使无故在朝上被谏,一脸怒气,差点在朝上与言官打起来。
最后寻着这消息找了五六号人,才搞清楚是团练使——压根没有妾室,他夫人是个河东狮,一听团练使在外头养小妾,还花了三十两纹银买水裳,不分青红皂白在堂上将团练使的眼睛打成青紫。
团练使这会儿也没什么可顾及的了,直言要立军令状与这位言官大人不比文,不比武,只要求坐下来拿着匕首冷静的互相捅刀,谁能活算谁的。
但是御史台也没法子,每月你若是谏言不了,那便要被克扣俸禄,是为“辱台钱”。
所以这帮御史台的不分真假,不分轻重,只管谏言,不然遭殃的还是自己个儿。
宋书禾比这些言官强上好些,他谏言过得朝臣个个都被宋书禾吃了个透,这些人见着宋书禾就想躲,瞧见他都嫌晦气。
宋书禾在御史台这地界这三年没有败绩,三年前吃了一场败绩,便是祈在野。
宋书禾当年还是下七品左正言,搁御史台都说不上话,但是他偷偷摸摸跟着祈在野几个月,就希望在祈在野身上讨点儿功勋出来。
没成想真的被宋书禾抓到了。
祈在野当年已经是云麾将军,风头正盛,炙手可热,谁也不敢去招惹这位年轻又扎手的新贵。
但是宋书禾心思着自己的官途,就想拿祈在野做垫脚石。
祈在野一不去楼子,二不去赌坊,就日日校场与府邸,吃得也不甚讲究,熟了就行,掉地上捡起来也能吃。
埋汰死了。这是宋书禾对祈在野的印象。
但是天不负有心人,还是被宋书禾抓到了,祈在野独自策马往城外去,宋书禾马也骑不明白,拿了张大芭蕉挡脸,看到祈在野给一个大辽的女子塞钱,二人争执。
祈在野大声呵斥“这娃娃不是你一个人的娃娃!”
宋书禾高兴坏了,这可是隶朝第一桃事秘闻!
祈在野居然有个儿子!还是与大辽女子生的!
祈在野这个混账!这儿子估摸着也有两岁了!
减去怀胎的日子!祈在野起码束发之时就有了这个不为世人知道的娃娃!
宋书禾好像看到了御史台大夫与中丞微笑着对自己的赞许与肯定。
当然了,宋书禾对祈在野的鄙夷已经不能遮盖,他在朝外后列的时候凑近了祈在野说“祈将军,人不可貌相啊。”
祈在野没懂,这小子偷摸跟着自己,还拿着张大芭蕉叶子挡脸,这会儿又来发表一些奇形怪状的言论,他究竟想干嘛?
祈在野一脸狐疑,问“敢问宋大人,何出此言。”
宋书禾说“祈将军,一会儿我将在朝上拆穿你的真面目。”
祈在野眉头锁的更深,道“啊?”
宋书禾犹如一只伸长了脖子待宰的大鹅,一脸“你瞧好吧”的神情。
祈在野想起那张芭蕉叶,说“宋大人,那孩子是我在边陲带的遗孤,父亲曾是我朝暗探,今日若宋大人将此子告发,不太安宁。”
宋书禾有些震惊,看着祈在野的眸子,说“祈将军是不是觉得,什么事儿都扯到边疆安定上去,便可万事大吉?”
祈在野轻声附耳“宋大人谏言百官,也要知道,有了边疆安定,才有的你们在此谏言,那娃的父亲就死于此。”
宋书禾一时语塞,还是说了一句“我就是不会骑马,会骑马了我也能驻守边疆。”
所以祈在野当年说出了那句文武百官都听到了的“宋大人的嘴皮子若能保边疆安定,祈在野倒是乐意给宋大人当马骑。”
然后便扬长而去。
奇耻大辱。
自此之后宋书禾每每谏言都是各种人证物证俱在,旁证通信具全,成了隶朝的捏着鼻子的人人嫌。
***
宋书禾想起此事都脸红,他后续真真再考究过此事,祈在野没撒谎,起码那孩子还挺白,又不高,手指还短小,一点儿也不像祈在野。
宋书禾这会儿觉得头疼,祈将军府上的人都有条不紊的做着此次的军需呈报,也确实需要一位公允的旁证人。
宋书禾在这里的作用便是——
“宋大人,此月的粮草军需与户部核对无误。”
“宋大人,这儿的军械与工部核算差数不大。”
“宋大人,棉衣军甲与军库丞处做了核算,请过目。”
……
最开始宋书禾还挺直了腰板与他们一一校对,一一问询。
再来的便是腰都弯了些,挑拣着写核对。
最后来,都是闭着眼睛指着数听。
一边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的处于“言官找茬”的挫败,一边是感叹祈在野这般滴水不漏。
宋书禾闭着眼,听着边上的念念有词与算盘珠子的声儿,这已经都四个时辰了,宋书禾觉得有点儿累,他觉得那些数字在他脑袋上跳舞。
宋书禾朝着大喜招招手,一脸疲倦道“这位将军,我想去睡一会儿。”
大喜并不待见这位宋大人,但是御史台的人还是要敬着,少给祈将军惹麻烦,但是也不知会有贵客临时夜宿,现下准备的了那屋还在洒扫。
大喜说“宋大人,可以去祈将军寝房休息片刻。”
宋书禾一脸诧异,“住野将军寝房?”
大喜说“将军走前说了,要以贵客相待。”
宋书禾摆摆手,问“哪儿?”
大喜墩胖,站着像个球,抬抬手,指了个方向。
宋书禾说“野将军何时回来?”
大喜说“野将军要等操练完,不知何时——呵呸,祈将军。”
宋书禾被这一院子的算盘声磨得头疼欲裂,此刻好像一百个和尚在念各种心法,再待下去都要被超度。
宋书禾踉跄着进了祈在野的寝房,关上门的一刹那,世界都安静了。
祈在野的寝房没有多余的东西,案上的书卷与地形图宋书禾瞥了一眼也没什么异样,中间放了一个简单的屏风,后面便是一张床榻,连多余的字画都没有。
宋书禾躺上了祈在野的床铺,脖颈便被硌了一下,枕下居然有把钢刀。
“什么人啊,真是野,榻上还放刀,莫不是什么时候拿来杀枕边人,真是渗人。”宋书禾端详着这把有分量的钢刀,古典的盘龙纹样,手柄处已经汗沁的烂了,宋书禾打开合上,冷冽的匕首反光映着宋书禾的脸。
宋书禾将刀放回原处,也没脱鞋,僵直着半个身子出榻,混着外头轻微的私语声,算盘声,竟是很好入睡。
***
“宋大人呢?”祈在野卸了刀,脱了氅衣信步进院。
“在您屋里歇着呢,晌午开始就一直在挠头。估计是不好受。”大喜一脸骄傲的去接祈在野的东西。
祈在野不动声色的扯了下嘴角,说“我们宋大人最是鞠躬尽瘁,这些不是他最喜欢做的事么。”
“那也受不住,不过将军先将一军,料他们御史台那帮嚼舌根的这次也说不出来什么。”大喜迎着祈在野进屋,临了进门,祈在野抬手住止,问“他还在这屋里睡?”
大喜说“是吧,没见宋大人出来呢。”
祈在野从门缝内往里窥,突然见屏风处有鬼影移动——
祈在野一脚踢进寝屋,巨大的脚力将门板踢炸,一个瞬间便掏出袖刀翻滚进寝屋,黑影见势扑来,与祈在野擦肩对峙。黑影从靴中拔刀攻进,祈在野一个避让,袖刀太小,钢刀刚卸,大喜此刻也要与黑影近身肉搏,黑影不作久留,刺刀扑向宋书禾。
祈在野一把踹开,护住宋书禾入怀,挥臂一挡,留下一刀刀口。
黑影不做久留,破窗而逃。
而此刻的宋书禾,还未醒来。
祈在野一把将宋书禾抱起检查,道“大喜,找太医!”
祈在野探着宋书禾的鼻息,紧着的肩膀都卸了离,松了一口气。
***
太医一会儿便赶到,把了脉搏,嗅了这屋内的味道,又查看了窗门,说“迷香。”
祈在野说“想在府上杀了御史台言官嫁祸给在下,好生歹毒。”
大喜此刻盯着祈在野的胳膊说“将军,你手臂也渗血了。”
祈在野看了眼,说“无妨。”
大喜说“若宋大人死在咱们府上,可真不敢想。”
祈在野看了看睡得正憨的宋书禾说“也不知这宋大人到底得罪了多少人,罢了,此事不要与他说。”
祈在野对着太医作揖“宋大人几时能醒?”
***
祈在野在外屋用饭,屏风也被踢烂。
大喜正在修门窗。
宋书禾本来睡得四仰八叉。
可能是有点冷了,这屋穿着堂风,抱着胸哆嗦着腿睡,祈在野看了一眼,将被子连他的靴一起盖上了去。
宋书禾是睡好了,这一觉睡得可太美了,宋书禾好久都没有这般睡得沉过。
宋书禾伸着懒腰才起,面对着坐在面前撑着手看着自己的祈在野,宋书禾睡觉前明明这里有一架屏风,离奇消失,不禁上下打量。
“耽误我看宋大人睡觉,给撤了。”祈在野说。
“我睡觉有何好看?还要拆屏风?”宋书禾说。
“宋大人跑来我榻上睡觉,还不让我看?”祈在野说。
“那是边上屋子没收拾利索。”宋书禾说“你到底有多少账本,我明日可能回府?”
祈在野起身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这半月,怕是回不去了,宋大人府上有事?何事比我祈在野的项目还要紧?”
宋书禾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鞋上的榻,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祈在野说“一会儿找人来换。宋大人不必介怀,快快歇着吧。”
宋书禾饿了。
但是他不好意思说。
咕——
动静二人都听到了,来自宋书禾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