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有打工，课程也少，但潮生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消遣，暂时决定先睡个午觉。

天光亮起，山里的野鸡打起鸣来，喔喔声响亮的像是要盖过天，这是潮生向来的起床号。

打来山泉水，往脸上一扑，瞬间就清爽起来。

收拾齐整，在粗糙破旧的小木桌上铺开宣纸，轻研墨锭，笔尖取上玄色，潮生下笔道：小仙大劫已过十余年，深感天地间一道观一茅屋足矣，不敢忝居云上仙位，且谢过尊上好意，但若苍生有难，吾定义不容辞，护天下大安。

收起最后一笔，潮生将宣纸卷起，手捏一决，那纸便化作青烟向天上飘去。

“且做个快活的逍遥仙儿~比得过天上的琉璃间儿呀~”

潮生哼起小调，给观里的香炉添上新香，随后发现装香的匣子见了底，这破道观在深山老林里，偶尔有人愿意来拜一拜，奉点香钱，但大多时候都是潮生自掏腰包，才能勉强保这青烟不断。

“我倒是不愁吃穿，这炉子却要把我吃空了。”潮生颠了颠香匣子，敲了下香炉，转身走去观里一角。

这一处是个小木间，地方不大，却是潮生安置吃饭宝贝的地方，里面竖着个近二尺高的竹竿子，其上挂一白布，上书：得道高仙，神机妙算。

潮生抓起竹竿，背上一边的包袱，便要下山去了。

晨间山里雾气重，行走其中，叫外人看了真有种仙气飘飘的感觉，早起上山摘野菜的村民见了潮生，却是打趣地说：“小道长，又去给人算命啊。”

潮生回以微笑。

“道长不算算自己的姻缘，这般俊俏，肯定娶个好娘子！”

“小道我掐指一算，你能寻个好夫婿，这一卦我送你了，不收姑娘银两。”

潮生向后摆摆手，留下两个姑娘在原地咯咯笑。

这山下虽然挨着个小村子，却是离京城不远，小村子里的人基本都认识潮生，他虽不用吃喝，但作为“凡人”，总要下山置办东西，如此一来二去，大家都熟识了。

村里人时常接济他，他当然不好赚人家的钱，往京城去，大家大户多的是，人人都愿意算卦卜命，稍微摆上两三个时辰，香匣子能填满一半，有余钱还能称几壶酒，着实是个好去处。

当今圣上重商，早市摆的早，晚上也没有宵禁，这会潮生四处望着卖早点的摊子，嘴巴馋了起来，可惜口袋里没钱，只能眼巴巴看着。

于是潮生一边哼歌，一边继续走，不久就看到了摆台的好地方——青楼门口。

要说从早至晚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就属这青楼了，人生短短几十年，大多数人追求的无非财、权、欲三字，这地方可是处消金窟，有钱没钱有权没权的都愿意来，自是个摆摊的好地方。

潮生在青楼对面的一块空地上铺好白布，往上盘腿一坐，煞有介事的从包袱里取出罗盘、菩提子等杂七杂八的一些物件摆放开，挂着招牌的竹竿往旁边这么一立，无物支撑却纹丝不动，真是个好招牌。

逍遥一宿的男人从青楼花哨的门口晃悠出来，被那白布吸了睛，踏步走来，却见算命的是个年轻小子，不免怀疑：“你这小娃娃，可能算得准？”

“十里八乡，远近闻名，既然老爷不信，我就简单说道说道，”潮生闭眼，单手掐起指节，“您自而立年行商，一路无大波澜，如今家中富庶，娶有一妻三妾，奈何年近半百，却无子嗣，可悲，可悲啊。”

“那你且说，如何解决啊。”

潮生抬眼一瞅，啧啧三声：“老爷您知道，这天机……”

“要多少？”

“一两金。”

“你这小道，来这抢钱？不算了！”

眼见人转身要走，潮生立马唉声叹气：“后继无人啊。”

只见那商贾顿住步子，踌躇一会掉头来，丢了一两金子道：“要是不准，我砸你的摊子！”

潮生收钱办事，又是一阵捣鼓：“此后三旬日，不可再来青楼，每日晨起给你家门口的黄犬添一鸡腿，三旬之后，夫人必有身孕。”

那商人记下，随后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什么人，收什么钱，这一两金对那商人来说，实是九牛一毛都多，若是有穷苦人家向他求卦，自是不取分文的。

时近晌午，潮生的布袋里已经有了些许的分量，正在他得意之时，一人怒气冲冲跑来，二话不说往他脸上摔了一枚鸡蛋：“你个臭道士，偏说我要亏，这下好了，我赔的底裤都没了，你这腌臜臭嘴，我撕烂它！”

潮生和来找事的这人绕着自己的招牌玩秦王绕柱，边绕嘴里还边说：“我早说了三月内再赌必有大亏空，你不听我的，自己去赌，赔完了又赖我，耍无赖嘛。”

这边热闹起来，行人围了一圈，自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叶舟轻在一边听完来龙去脉，对着身旁的人道：“去解决此事。”

不一会儿，官兵赶来，押着闹事的人走了，众人没有热闹看，也都散了，潮生看着狼藉的摊位，颠了颠钱袋子，觉得差不多了，正打算提早收工，来了客人。

“听说你算的很准？”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潮生浑身一震，想着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对方像是没认出来，于是坦然抬头回道：“卜千卦也不会错一卦。”

“倒是自信。”叶舟轻看着眼前满脸脏污，还挂着蛋液的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帮我找一人，算算他在哪。”

“何人？”

“他名潮生，今年该有三十六。”

潮生装模作样的掐指，随后笑道：“公子在打趣我？死人如何算。”

叶舟轻的脸色沉了沉，眉头皱起，扔了一枚金元宝给他，接着说：“那便算投胎投到了哪。”

潮生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着自己大劫已过，孽缘却断不了，当时若是听了仙尊的话，抹去渡劫的记忆，如今见到人也不会忐忑了。

想想分别时这孩子不过十六，如今已经这般挺拔了。潮生想

“小道实力有限，来生算不了，不打诳语，这元宝公子拿回去吧。”

“不必了。”叶舟轻沉声说完，却不打算走，死死盯着这小道士的脸，许久后上手想擦掉他脸上的污秽。

瞥见他的动作，潮生立即道：“公子若无事，小道要收摊了，回山路远，要尽快启程，告辞。”

叶舟轻手抬一半，对方却已利落地走了。

不会错的，就是他。叶舟轻心里不舒服，咬了咬后槽牙，拳头攥地死紧。

踏上了回道观的石阶，潮生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他找了处溪流洗干净了脸，席地一坐，嘟哝道：“逍遥仙难做啊，有幸位列仙班，却无颜见一人，生而有灵，烦忧不断。”

回到观里，给香匣子装满新购的香，收拾打扫一番，等到夜深，潮生拎起买的酒，轻盈一跃上了观顶。

硕大的圆月挂在天上，遍布满天的星清晰可见，潮生晃了晃酒壶，对着那月亮虚碰一下，轻声说：“小孩，什么大仇大很的应该都还清了，怎么还这么记挂我呢。”

于是乎第二日，观里叮叮哐哐来了一大队人马才把醉在屋顶的潮生吵醒。

“观主何在？”

到来人喊了三遍，潮生才迷糊回应：“嗯~在，马上来，来。”

然后那人就看到屋顶滚下一人，砰一声摔在地上，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实在受到了惊吓，若不是修养尚佳，能当场跪下来：“咳！圣上临时起意来此避暑，请道长尽快收拾出一间房来。”

听到圣上二字，潮生就清醒了，如今自己面容干净，丰神俊朗，怕不是要被认出来，于是急中生智道：“此事须得禀报我师父，请——”

“朕听村民说道观里就你一人，何来师父？”叶舟轻掀了轿帘，面色不悦道。

“唉。”潮生叹了口气，扶额。

本想找个借口换个面貌出来，谁知这皇帝出场如此早，酒香醇厚，喝多了却害人不浅啊。

潮生单手做印，默念一决，在场所有人就像被摄了魂一样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本有一人记我，我还高兴，奈何你执念太深，还是忘了好。”潮生低声说着，脸上看不出悲喜。

他走到叶舟轻身前，伸出双指要搭上叶舟轻的额头，却在刚触及皮肤的那一刻被人抓住了手腕。

潮生心中大惊，周身忽现金光，震开叶舟轻手后，指尖一挥，叶舟轻便被一道金光反绑住双手跪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到潮生原先的一身破旧道袍变为了白衣，正坐在一把浮空的桃木剑上，一腿盘起，一腿垂下，有些意外地打量自己。

他原本就不屑供神，但眼前超凡脱俗的神明太震撼了，这种干净的美对他来说太奢侈了，他移不开眼睛。

潮生没看出门道，于是直接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叶舟轻冷笑一声：“我是把你千刀万剐的东西。”

潮生皱起眉，沉默片刻说：“与你相处的那段时间，是我渡劫的时日，凡人寿数短，情感也多，我在那段时间确实对你动了情，最后被你割骨剜肉时，”潮生垂了眼睛，“也没变过，你已手刃了我，还执著什么？”

“那现在呢？你记得那段日子，所以现在还是那样的感情对吗？”叶舟轻有些急躁地问。

“你又是什么感情？”潮生摇了摇头，“真是看不懂，亲手杀了我还要找我，”他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我记得，从这里开始剜的。”

看着叶舟轻听到这话的反应，潮生有些变态的满足，突然又觉得自己无趣至极，要同凡人计较，早知如此就修个断绝七情六欲的术法，说到底当时自己贡献了全部的感情，却落得如此下场，被夺了江山，还被千刀万剐。

还是去找尊上除了记忆吧，不得善终的感情还记着做什么，放不下他受苦的是自己。

“唉——”潮生长叹一口气，“无论你是个什么东西，这段往事就到此吧，彼此都忘了好。”

“没用的。”叶舟轻笑了一声，瞳孔隐隐泛红，“你当年不把我灭为飞灰，就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潮生突然从叶舟轻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妖兽的气息，很微弱，要不是叶舟轻有意放出来，他察觉不到，难怪限制凡人的法术对他没用，这丝气息——

“是你？”这下潮生更意外了，“怎么可能？”

潮生渡劫前，奉命去斩杀一只杀人作恶的妖兽，但他调查后发现，那些凡人为了追求所谓长生之术，痴迷于猎杀妖物，凡人受到神明庇佑，那些妖没有反抗之力，直到这只妖兽出现，他不惧神明，大肆屠戮凡人，就像宣战一般。

众仙都要这妖兽灰飞烟灭，但潮生却觉得一世恶一世报，何况事出有因，便擅自送他入了轮回台，投胎转世。他记得那妖死前放过狠话，说若给他来世，必要千刀万剐了自己，结果刚把人送走，天上便一道惊雷，把自己也劈进了轮回台，开始渡劫了。

“你原先的一魂一魄一起入了轮回，所以你都记得？”

“你知道我看见你的时候有多兴奋吗？一个凡人，什么都不记得的凡人，杀起来太容易了，”叶舟轻直视潮生的眼睛，“结果你还那么喜欢我，太蠢了，现在也蠢。”叶舟轻咬了咬后槽牙，轻笑一声，接着说，“现在你是神，我又和凡人没什么区别，杀了我轻而易举啊，像我之前那样，一刀一刀剜了我呃——”

潮生掐住了叶舟轻的脖子，冷声道：“你在后悔？为什么？”

呼吸被限制，叶舟轻面部迅速充血，脖颈的血管暴起，但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觉得好极了，被潮生亲手杀死，真是好极了。

但他没有如愿。

潮生松开手，叶舟轻不自控地猛咳起来。

真是疯了。潮生现在完全控制不了自己，那份感情一直影响着他，仇恨也好，爱也好，说到底也是自己的感情，算了，干脆问个清楚。

“你今世杀我，只是为了报仇吗？”

“我……我不知道。”叶舟轻声音有些颤，“我厌恶神明，厌恶人类……”

潮生低头去看，发现叶舟轻也在看着他，那种神情似曾相识，好像在被千刀万剐时，也见过这种神情，他看不懂。

得道成仙又如何，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潮生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对神有多大的成见，现在那一刀一刀在我身上还清了，我与他们不同，我有自己的判断，不是从自己，也不是从凡人的位置判断，”潮生回看他，“我记得渡劫时你问过我人神妖要怎么分，我那时的回答与如今一样。”

“我……”叶舟轻低下头，他的声音很轻，“我后悔了。”

这一句话让潮生突然有些手心冒汗，他心里起了些不该有的期待，但如今决心做个散仙，不受约束，随心所欲一些……应该可以吧。

“我问你，”潮生声音发紧，“可爱我？”

他看到叶舟轻费力站起来，双手依旧被束在身后，于是慢慢走过来，把脑袋靠在他肩头，轻声说：“我爱你，但我发现的太迟了。”

潮生一瞬间不太能动，一会之后才捧起叶舟轻的脸，在他唇上印下轻轻一吻，回答：“我也爱你。”

现在他才明白，似乎那一场天劫到这一刻才算真正渡过。

“疼吗。”

“你叫我怎么回答？”潮生轻笑，挥手解了叶舟轻的束缚。

叶舟轻抚了抚潮生的眼睛，轻轻吻了上去：“我平衡不了，我很煎熬，你——”

“你让我杀了你，然后换我承受这种煎熬吗？”潮生敲了敲他的脑袋。

“不是，我、我是想——”

“别想了，我杀你一次，你杀我一次，两清了，现今我们二人已重逢，广袤天地里有万事万物等着我们去尝试，很快就会有新的回忆。”

“好。”叶舟轻紧紧拥住潮生。

到今世遇见潮生时，叶舟轻内心的杀意从未动摇，他把所有的厌恶加诸于这一个人，待到手刃后反而开始怀念，随后便是那人痛苦不解的嘶吼和猩红残破的身躯。

但他们又重逢了，他说他们会有新的回忆。

“潮生。”叶舟轻依旧紧紧抱着他，小心地叫了一声。

“在哦。”

短暂的一觉醒来，潮生眨巴眨巴眼睛，搓了搓脸，突然想去之前取景的山上转转，他记得那里有个道观，对于这个突然的想法潮生也有点想不通，但难得想去，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