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医院的暖气开的很是实在，待在屋子里的人穿一件衣服就绰绰有余了。段齐舒上半身就只穿了件单薄的病号服，竟一时疏忽了这个袖子是很宽松的。

然后，在他接苹果的那一刻，谢星晖无意中扫到了段齐舒手臂上那错落着已经留白痕的伤疤。

“狗挠的。”面对谢星晖的询问，段齐舒只是低下头，不自觉的拉了拉袖子，十分敷衍地回答道。

这人也就仗着奇奇不会开口说人话了。

谢星晖想追问什么，但注意到段齐舒的脸色不是很好，立刻三缄其口。

他没再继续问，段齐舒也对此只字不提。

谢星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医院，怎么回到的家。刚开门的那一刻，谢林探出头来，愕然道：“老舅，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感觉你不舒服啊？”

谢星晖勉强支撑着自己恍惚的意识，走向自己的房间：“没什么，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课。我太累了，先去歇着了。”说完，他就合上了门，靠在门边缓了许久。

他只感觉自己耳朵一阵阵的嗡鸣，手不住簌簌地颤抖着，后背也早已冷汗涔涔。良久，他感觉自己脸庞有些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他真的很害怕。

在看到那些伤痕的那一刻，他猝然回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血淋淋的影子。

就如同发生在昨日。

谢星晖刚上大学的时候，同寝有一位名为冯生的室友。这人特别喜欢开玩笑，没事就从网上翻找笑话讲给他们听。

甭管有没有意思，他永远都是笑的最开心的那一个，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笑一笑，十年少”。

但这人就是有个毛病，特别喜欢翘课。

三天两头找代课，谢星晖就没怎么在班里看见过他的影子。除了跟他同寝的，其他的同班同学都不一定认识他是谁。

如果他们没有课都呆在寝室的话，冯生也常常出门，不知道去哪里，一去就是个半晌，从来不跟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踪。

不过跟冯生这个神秘人比起来，另一个室友更让谢星晖觉得，是个重量级的神奇人类物种。

这人名叫肖雾，在这个全是理工男的寝室里，只有他是隔壁汉语言系的，画风也与寝室截然不同，是个实打实的酒蒙子。

这人一喝醉就诗兴大发，天天在寝室里大着舌头的即兴作诗或者诗经典朗诵。

水平不知道怎么样，但他一定是最随性自由的那一个。

肖雾这个人，也许是出于感性细胞太过于发达，相处没多久，他就隐隐感觉谢星晖这个人不太直。

那天他喝醉之后，不知从哪里拐来了一本原耽书籍，也没告诉谢星晖里面讲的什么就扔给了他，迷儿八登中还不忘比划了个波兰军礼，说道：“不谢！”

谢星晖：“......什么就不谢了？”

肖雾接着兀自附赠给了谢星晖一首《越人歌》。他大着舌头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星晖这个文综灾难户表示听不懂这个。

灾难户当时只觉得他是个神经病，但也不好意思把书给扔回去，跟酒鬼是讲不来道理的，就暂时把书接下了，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肖雾一个电话就把他从教室里给拽了出来。

“我信息表夹那个书里了，你跟我回去取一趟呗。”肖雾说。

肖雾同学拥有严重的行为洁癖，他从来不会擅自碰其他人的东西。如果非得要他从其他同学位置上取东西的话，他必须得让这个位置的主人看着他取才行。

“大哥，你信息表夹那里边儿干什么？”谢星晖只觉得自己心累。

肖雾不好意思地抓了抓他那鸡窝一样的头发：“我昨天喝大发了，只觉得手里有东西碍事，影响我的文化输出，所以看也没看就扔书里面一并给你了......”

“......”谢星晖竟一时无从吐槽：“书就在我桌子上，你自己拿就行呗？”

“不行，绝对不行！我的强迫症不允许我这么做！”肖雾义正辞严地说。

“行吧行吧，我跟你去拿。”谢星晖摆摆手，他还是屈服给了这位神奇人类。

谢星晖走在肖雾的后面，他发现肖雾这个人走路也很有意思——是一种极其神经质的走法，大踏步小踏步交替进行，两只甩来甩去的胳膊就没闲着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走出个一日千里。

他喝醉的时候不正常，醒着的时候......

行为一般人也理解不来。

果然，肖雾同学还是这么放荡不羁爱自由，无论是哪种层面。

但等他们打开宿舍门的时候，即使肖雾再神经大条，他也跟谢星晖一样，看到眼前此景后都傻眼了。

冯生坐在书桌前，一只手拿着刀，仿佛毫无痛觉的在自己胳膊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他看到宿舍中突然来了人，猛然地站起，身侧沾满血的纸团就这么被撞撒了一地。

“你......没事吧？”肖雾木然地开口。

“出去！”冯生的表情令人悚然，他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这么歇斯底里的冲站在门口的两位吼道。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控制自己情绪的他，表情之下是肉眼可见的悲恸。

谢星晖生怕踩到地雷上，十分谨慎地问：“需...需要帮助吗？”

“你们......先出去，对不起......”冯生的声音不住地在发抖，话语中竟然还听出了几分哀求。

肖雾还在犹豫着什么，猝然之间就被谢星晖拉出宿舍了。

他们两个蹲在楼梯口，面面相觑了片刻，肖雾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啊对，信息表......”

“等会儿再拿吧，让他缓缓。”谢星晖叹息道。

肖雾：“他这是什么情况？留他一个人在宿舍会不会出事啊？”

“不知道......咱也别回去了，在这望望风，就怕他再做出什么过激行为。”谢星晖说：“昨天看你醉的亲妈都不认识就没问，你给我那本书干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好这一口？”肖雾用食指和中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混迹同人圈这么多年的我，一定不会看错。”

“什么圈？”谢星晖没有网上冲浪的习惯，更别提混什么圈子了，便满腹疑团地问道。

肖雾立刻化身跌在街心上的那个驼子，顺势卖起了关子：“你先看看呗。”

肖雾这个人，别看平时没心没肺，一副“众人皆醒唯我独醉”的架势，看似啥事不往心里搁，其实他察言观色很有一手。自从入学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谢星晖，这人非常不喜欢别人跟他有肢体接触。

那天他在寝室无意中提到了自己嗑的一对cp，别人都没什么反应，就谢星晖这个人一直躲躲闪闪，好像在刻意回避这种话题。

而且他发现，谢星晖平时没事就喜欢拿出一张照片看，执念不深，也难以做到这个程度。

而很巧的是，肖雾最喜欢的就是情至灵魂深处那种羁绊之感，这种纯粹的感情无时不在给他提供作诗的灵感。

碰到个现成的素材，他自然就不愿意放过。

其实谢星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书，本来想马上把书还给肖雾的，但听他这么一说，觉得翻阅一下也不是不行。

他们俩一直在楼道里等到冯生出门。一听到宿舍门打开的声音，两人就跟应激一样，“咻”的一下从地上弹跳而起，紧张地看着冯生。

于是他俩惊奇地发现，这冯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眼睛还是有着因为情绪崩溃而留下的红肿，但是他现在仍是挂着满脸笑容，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冯生朝他俩点头示意了一下，扬长而去了。

肖雾手足无措地问：“......咱还要跟上去吗？”

谢星晖捏了捏眉心：“看他那表情...应该暂时是没事了吧。”

后来，听一个曾经和冯生是高中同学的同班人说，冯生小时候父母常年不在家，独自跟他爷爷生活。当爹妈的俩人一年到头见不着影子，见着了第一句话就是：“你要好好学习，你要对得起我们在外面这么辛苦赚钱。”

冯生的头脑不算灵光，小时候经常因为一道题算不出来而着急的吃不下饭。考好了父母回家也只是一句：“下次继续努力”，没考好就是惨遭一顿痛骂。

久而久之，这人的情绪逐渐变得不可控起来，时常大喜，时常大悲，常常做出偏激的事情。

考上大学后，冯生原本想跟父母要些钱去医院看看，他爸妈听了儿子的描述，竟然以为他是个神经病，执意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后来开了学这件事才被压下去。

他也不再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事。

被谢星晖和肖雾撞见后，为了安抚两个人被惊吓到的情绪，后来他才给这两个人解释说：“我有些情感障碍，痛苦往往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来，又没有征兆的走。我没法做任何控制，等情绪稳定后，就会通过讲笑话的方式，尽量让自己保持开心的状态。但现在看来，好像并没什么用。”

他还让两人保密，因为总有会有那么一些人不理解他，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好在谢星晖和肖雾都是很会包容的人，在替冯生打掩护的同时，一直在鼓励他。尤其是肖雾，疯癫的同时不失一点诙谐，常常把冯生逗的捧腹大笑。

三个人就这么走在了一块，在大学中形成了属于他们的小圈子。

后来，谢星晖看完了肖雾给的他那本书。加上这期间肖雾给他各种二十一世纪独特观点的灌输，彻底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

好像......他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自己了。

他逐渐开始直面自己心里的那份不为人知的感情。

一次中秋夜里，谢星晖正在外边晾衣服，忽然看到寝室对面的树上挂着一个人。

“肖雾你干什么呢！”他看清对方是谁后，连忙拉着冯生下了楼，跑到那颗树前，朝树上喝的烂醉的肖雾喊到：“别摔到了，快下来！”

谢星晖这开了光的嘴向来是稳定输出，话音刚落，方才还在树上声情并茂对月作诗的肖雾下一秒就跟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冯生蹲在地上，指着肖雾笑道：“哈哈哈哈，酒鬼，如果哪天你也跳湖里捞月亮，我们可没法把你捞回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大四，他们本以为，可以就这样顺顺利利的毕业。

就在拍摄毕业照的前夕，景荣大学的一座高层教学楼下，在围着的警戒线外，在一滩盖着血泥已经被染红的尸体布前，在聚满了纷攘的人群中，谢星晖和肖雾两个人神色木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这次的情绪崩溃，冯生没能挺过去。

六年后的今天，已经熄灯的屋中，只剩下一双依旧清明的双眼，正在凝视着窗外的都市楼群。

谢星晖面色阴沉地回忆完曾经发生的一切，等回过神来，他的衣襟已经被他手中的冷汗浸湿了。

他不想让历史再次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