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一家颇有格调的餐厅门前，一个年轻人早已等候多时。
夏天的热浪烘烤得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红，汗水不要钱似的往下流，但他却没有很在意，只是不住地朝外张望着，仿佛少看一眼自己等的人就不会出现了。
燥热总会让人生出烦闷，他抬头看向餐厅的招牌，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样，他已经第九十九次看头顶上那个招牌不顺眼了。
哪个大聪明自己开个餐厅叫“等不来”啊！
不知擦湿第几张纸巾的时候，那年轻人看向远处的眼神忽的亮了起来，那里像是有一台天然制冷机，光看见还不够，他还要贴上去。
年轻人一蹦一跳，像是濒死的人忽然痊愈，雀跃着就差跑出去宣告世界，全然没有了刚才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哥！我的哥！我的大救星，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可就没命了！”
被年轻人喊哥的人正信步闲庭朝这边走过来，身上一件蓝白拼色的帽衫，下摆的浅蓝连接着同色系的水洗牛仔裤，活泼中带一点稳重，身量不算高大却是天生的衣架子，简言之，穿什么都好看。
这人皮肤很白，却不是常年不见光的那种病态的白，快到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一边抬手挡在眼睛上方，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和对面说些什么，浅棕色的小卷毛更是衬托出他天生的优势，看起来比对面的人还小不少。
沈意星低声对电话那头说了两句，挂断之后先是抬头看了眼餐厅显眼的招牌，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手拍在年轻人背上，无视他委屈的表情，沈意星不太客气道：“方老板，好不容易请鄙人吃顿饭，等不来……这意头还真好。”
“哥——这时候咱就别在意这些了，今天和甲方约了见面商讨，您要是不帮我，小弟今天必死无疑啊！”
说话的人叫方简，是沈意星大学的直系学弟，性格不错能力也出色，毕业之后自己开了一间工作室，到现在在业内也是小有名气。
在此之前，沈意星确实没想过还有甲方能变态到逼得他来找自己。
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他反客为主引着人往餐厅里走，也不知道怎么被吓成这样，客户到底是说了要五彩斑斓的黑还是提了什么反人类的提议？
“之前我俩合作，还是给号称业界最难缠的客户设计广告图，那会儿也没见你这样啊？”沈意星一边在对方时不时的指引下揽着人往前走，一边宽慰道。
他们当乙方的虽然确实是卑微点，但还不至于没开始谈呢就吓成这个样子，方简的能力他了解，把他吓得来找自己，看来对面确实有些棘手。
果不其然，方简苦哈哈道：“师兄真的别打趣我了，上次是有您老人家坐镇，更何况……上次的难度和这次相比真的是小巫见大巫！特别是他们……”
方简还想再说些什么，又突然像看到了极其骇人的场景，因为浸满了无奈而显得苦大仇深的眼神闪烁着回收，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难得看他师弟这么一副吃瘪的模样，沈意星自然乐不可支，但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帮他把这一出了了。
一楼的餐厅不算大，但胜在雅致，沈意星看不懂里面餐桌的排布，不过看着实在舒服，他们进门便是一条笔直的过道，过道尽头是一个看起来不太明显的拐角，想必就是楼梯所在的地方了。
刚才说话期间有人从那头迎面走来，方简吐槽得入迷没注意到，沈意星确是看的清楚，当下看方简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样子，来人或许就是他口中的甲方无疑了。
被沈意星注视着，那人回以恰到好处的微笑，在他们面前站定后才开口礼貌道：“这位想必就是沈总吧，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凌，凌睿。”
说着，他抬起手上前，眼神却没有离开过沈意星的脸，但那波澜无惊的表情又让人反感不起来，“能让方总冒这么大太阳等的人，看起来就不一般。”
一番话漂亮至极，既给方简的行为解了围，又不着痕迹地抬高了沈意星的身份，给他扣了顶高帽子，接下来的工作是想不尽心都不行。
真是个人精……
沈意星内心万马奔腾，但面上还是维持着成年人该有的平静，与他握手，既不接话，也不表态，只微微颔首道：
“哪里，让贵公司久等了，我想我们还是尽快商议敲定方案吧，这件事情再拖下去也是个麻烦。”
本来就已经有些被动了，方简这家伙如今还让甲方爸爸等……
察觉到沈意星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方简讨好地笑笑，满脸都写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我们来早了，”凌睿收回目光，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边带路边解释道：“上午工作结束得早，刚好方总订的这家餐厅是老板在国外时的一个朋友回来开的，就想着过来叙叙旧。”
把人带到包间外，凌睿替他们打开门，有些抱歉道：“两位先坐，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了，我去叫老板过来。”
方简觉得自己一整天都在状况外，等坐下来才飘忽着落了地，第一时间就盯着身旁坐着的人啧啧称奇。
“我是真没想到，师兄您老人家的名头都已经传得这么远了，连跨国公司的员工都知道沈意星沈总！”
“嘘——”沈意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食指抵在嘴唇上，“低调点，省得等会被对家追杀。”
他轻描淡写地抛出严重后果，丝毫没有自己诅咒自己的自觉，看起来对此早已经轻车熟路。
见方简忙不迭捂住了嘴，沈意星才停下了半真半假的忽悠，低头抿了一口茶，再睁眼的时候神清气爽，嘴角的坏笑让他与刚才人前波澜不惊的沈总相去甚远。
不知想到什么，沈意星忽然道：“你见过他们老板吗？”
“什么？”方简看着满桌山珍海味又不好意思开吃，正急得心痒痒，乍一听还以为沈意星在自言自语，过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实在跟自己说话。
沈意星的问题自然不只是长相这么简单。
迅速在脑子里检索一遍，方简摇头：“他们公司这两年才开拓国内业务，倒是有挺多媒体想要采访，但都被以行程冲突的理由推掉了……不过才短短两年就能把产业做到这个地步，想必不会是什么善茬。”
方简不知道沈意星的意图，认认真真地给他分析，最后忍不住加了句别妄想偷工减料的忠告，让沈意星哭笑不得。
“抱歉来晚了。”沈意星还没来得及反驳，包间门被从外面打开了，走廊上时不时的脚步声被来人低沉悦耳的嗓音冲散，再回过神来，包间门已经重新关上。
进来的人身量很高，一身灰蓝色的西装充分发挥了其人肩宽腿长的特点，温和的声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但金丝边眼镜下那双昳丽却锋利的眼睛倒是很能突破阻碍使人清醒。
活脱脱一副精英模样，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全场的焦点，身份使然，也是气势使然。
凌睿跟在他身后进来，手里多了一份文件夹，对方的身份到这里已经毋庸置疑了。
毕竟自己是组局的东道主，不能破冰这种小事也麻烦亲师兄，方简连忙起身相迎，客气道：“哪里哪里，周总日理万机，能拔冗参加我这个饭局已经是很给我面子了……”
寒暄一番后准备落座，不料突然听人开口：“这位……是和方总一起来参与商讨的吗？”
“哦，对！”之前一直没有动静，导致极度紧张的方简直接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场，经人提醒才再次想起来，“这位才是今天的主角，沈意星，由他全权负责跟进贵公司接下来的业务。意星，这位是周氏集团的周忆琛周总。”
沈意星身体僵直，后来人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带了炸弹，把他的脑袋轰得嗡嗡响。
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恨不得逃离地球的窘迫感了，上一次有还是在上一次……
在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轻而易举地安排好了接下来的项目对接后，沈意星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一脸担忧的方简，无力地扯了一个敷衍的微笑，继而对着另一个人皮笑肉不笑道：“周总你好，初次见面，要不……”
沈意星一字一顿，藏在话里的咬牙切齿怎么藏都藏不住，但被枪口瞄准的对象却好像浑然不觉，不仅没眼力见地打断了他即将开口的“还是不合作了吧”，而且极为欠扁地戳破了某个事实。
“哦～”第三个人方简恍然大悟，“原来周总和师兄是旧相识，看来我这回主动请缨介绍设计师还做了件大好事啊！那周总，我们之间的这个项目……”
沈意星如遭雷劈，他不可置信地向方简望去，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大聪明，无声地控诉这个卖友求荣的投机分子。
但很显然，既然人已经来了，那就没有他发言的余地了。
周忆琛大手一挥，“沈大设计师的能力业内有目共睹，方总也算是诚意十足，那么我们相信沈设计师一定能给出让我满意的稿件。”
……
用眼神在越走越远的方简背上插满刀子后，沈意星果断决定调转矛头，趁着饭局接近尾声凌睿去取车的档口，他独自在座位上酝酿气势。
这个人长高了不少，也坚毅了许多，不仅在体格相貌上，还有眼神。
也不知道这些年背着他偷偷在国外吃了什么好东西，怎么还越长越好看了……
某个违禁词一出现心就像被揪了一下，有些抽疼，还在神游的大脑也被对面周忆琛起身的动作瞬间撞醒。
“你要去哪？！”
不经思索的质问脱口而出，连沈意星自己都不知道原本想要的下马威怎么演变成了这句越界的话。
而他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反常的行为，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周忆琛深沉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指着自己跟前的杯子，半解释半安慰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可能需要喝点水冷静一下。”
后知后觉沈意星才反应过来他异常的状态怕是都被对方看了去，不禁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多事答应了方简的请求，又忍不住气周忆琛这个总跑出来祸害人的混蛋。
沈意星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在装镇定这一点上，这些年他可谓是炉火纯青。
周忆琛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沈意星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有些清瘦的人下意识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用疏离和冷漠把自己包围起来。
他维持着不久前饭桌上唇枪舌剑的状态，公事公办道：“既然周总慷慨给了两周的时间，我们自然也不能马虎，回头您让凌助理把具体的系列发给我，我好……”
“方简说你今天没开车来，我送你一程吧。”沈意星原本想另起话题吸引周忆琛的注意力，没想到话是堵回去了，但对方现在显然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沈意星深吸一口气，他强忍下内心的悸动，看向对方的眼神不自觉带了些讥讽，“不劳烦周总费心，还是说您对每一个工作伙伴都这么体贴入微吗？”
“……你很紧张。”周忆琛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沈意星身上，平时能言善辩的人在面对沈意星的质问时却格外笨拙，他想说不是，但最终还是担心占了上分，“你一紧张就会不自觉地用指甲扣手心，很容易受伤。”
同样是关心，有的人如同三月暖阳，感人肺腑，而有的人却好似自带反向雷达，处处踩雷。
“周忆琛，”沈意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这些年都这样过来了，他以为他早就已经能放下，但现实却一次次告诉他，他不能。
他还是会因为和周忆琛有关的事物而分寸大乱，正如同此刻的他，因为那人出于礼貌的关心而鼻酸，意识恍恍惚惚，他以为这个名字不会再从自己嘴里喊出来，但再次开口却发现那近乎本能。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再次投入阴影的怀抱，只是这次的阻挡，是他偷偷想念而又不敢宣之于口的对象。
沈意星抬起头，接触到的是那双依然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的淡漠眼眸，就是这样一副欠扁的模样，让他每每想起来都恨不得暴揍一顿。
席间的酒意上升，溶解了沈意星牢铸了大半天的礼貌疏远，酒精上脑的某人越想越委屈，干脆照着对方的肩头来了一拳，“你走了又回来，到底想怎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