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白昼的做法引发了一些误会。
妫海城觉得祂仍然爱他,并且爱得无法自拔,所以才为他通风报信。
他深夜造访白昼的寝宫,像只幽魂站在白昼的床头,白昼披了件外衣,坐在床头,默不作声地点燃了床头的蜡烛。
祂刚想叫人,却被他阻止:“是孤不让他们打扰你的,阿姳,是我想见你了。”
妫海城的语气十分亲昵:“我今日才知道,原来阿姳对我是如此情深意重,我不该疑心你。”
从前妫海塘虽有贤名,但说到底不是太子,而那时先帝还在世,妫海城伪装得像模像样,不至于像今时今日这样过分,所以二人在京中贵女当中的名气,还是妫海城更胜一筹。
而如今妫海城大势已去,妫海塘众望所归,他不是不知道,京中有些人家已经暗中与妫海塘勾结在一起,他感到愤怒之余,也感到一种深切的恐慌。
难道妫海塘真的是民心所向?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可这是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他和妫海塘之间选择了他。这难道不是一种真正的爱吗?
“阿姳,你是孤的福星,你这次为孤立下了大功!”妫海城激动不能自已,完全漠视了白昼陌生的眼光。
别说祂并不是真正的巫马姳,就算巫马姳还活着,也未必会被他这些话感动。
“陛下深夜来此,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灯影下的美人似乎笼罩着上一层重重的纱,叫人捉摸不透,又因为这份神秘更加动人。
“当然不止这些!”妫海城一时头脑发热,急急向祂许诺:“孤要给你等同副后的权利,代替皇后执掌后宫!”
他说出这话就后悔了,皇后是尉迟家的女儿,他这么做不是在打尉迟家的脸吗?
可他又想,皇后与阿姳交好,未必会介意。只要皇后不闹,这事情就好办很多。
于是妫海城改了口吻:“但皇后说到底是国母,孤不好勉强她,孤知道你们是好友,皇后若没有反对意见,孤绝不会食言!”他又加上了前提条件,从一开始许诺要给祂尊贵的位分,到现在让祂自己去搞定皇后……白昼在心里叹息,祂的转世挑男人的眼光可真不行。
“我不需要。”白昼毫不犹豫地拒绝,祂可没有替皇帝管理后宫的想法。
谁知祂刚说完,妫海城就松了口气:“爱我者,阿姳也。你如此为孤考虑,孤日后不会委屈了你!”
妫海城急于补偿祂,便说:“巫马家与反贼勾结,本是抄家的死罪,但他们是你的亲人,孤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再追究此事,只关那么几日算作教训,你的祖母年事已高,孤也令人妥善照顾,你不必担心。”
白昼只觉得他古怪:“我与家中关系并不好,陛下秉公处理即可。”
妫海城不赞同:“她们毕竟是你的亲人。”
妫海城总是能脑补出许多并不存在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孤明白了,你是不愿孤为难,才叫孤秉公处理……”
白昼:“……陛下开心就好。”
烛火渐暗,妫海城起了别的心思,想要紧靠着白昼在床边坐下,谁知美人身姿敏捷,竟连衣角都没让他碰到。
不过祂那一躲,姿态真是美极了,似脚下不着一物,腾空而起。
妫海城想起一传闻,说巫马家祖上有仙缘,曾遇仙人点化,可惜资质欠缺,最终未能突破凡人寿命,只是比普通人多活了些年岁。
白昼回想了一下巫马姳的记忆:“那位先祖寿终正寝时,正好一百五十岁,不过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现在巫马家的人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一生未婚,其子嗣都是收养而来,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
“孤听说你曾到山上学习仙法?”
“那不过是个疯癫的老道,他出现在巫马姳的百日宴上,对巫马姳的父母说,只要把这个有慧根的孩子交给他,便可心想事成,保住巫马家的荣华富贵。”
那老道随手一掐,竟算准了不少事情,于是巫马姳的父亲对他深信不移,听从老道的话,把女儿送进山上苦修。
不过在白昼看来,那老道只是一个在强身健体之术上颇有心得的普通人,连真正的修道者都算不上。
老道对巫马姳不算坏也不算好,他有时候会朝她莫名其妙地发火,让她寒冬腊月里出去给他打酒喝,也会在山下混混调戏她的时候,像一位父亲那样挺身而出,毫不客气地替她教训那群欺负她的人。
巫马姳对老道的感情十分复杂,他们只在一起相处了三年,后来老道染病去世,巫马家便把女儿接了回来。
巫马家的人似乎意识到老道只是个骗子,因为真正的修道者怎么会染病而死?
他们甚至开始不待见巫马姳,觉得她十分晦气。不过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戳破老道的谎言,反而还放出消息,说大女儿自幼和仙人学习道法,仙人曾断言女儿贵不可言。
巫马老爷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将女儿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
妫海城却兴致勃勃地问:“那么阿姳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仙人吗?”他的眼睛里充满野心和欲望:“一个人能活到一百五十岁,那也和成仙没有区别了吧?”
在这个人均寿命只有四十的朝代,一百五十岁像一桩天方夜谭。
白昼好笑地摇头:“一百五十岁对于神仙而言,不过是眨了一下眼睛。”
妫海城眼里的欲望之色更深,他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要如何才能得道成仙?”
白昼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极为客观地说道:“你不行。”
“你怎知孤不行?”
“有的是天生仙体,不过多数人还是后天得道。得道是一个很难的过程,许多人既没悟性,也没耐心。陛下享受过人间的荣华富贵,为什么想去做清苦的神仙?”
白昼从来不觉得当神仙是一件好事,当神仙是很累的,总要回应那些信奉祂的人,稍有不如意,就会招来怨恨,还不如当人随心自在。
白昼刚开始当神的时候,业务不熟练,加上祂又很心软,导致刚开始一段时间总是焦头烂额。
“孤不怕苦。”
“好吧,那么陛下应该先戒女色。”白昼给他挖了个坑,而他跳了下去。
祂拿走一个烛台,把妫海城一个人留在了床上,祂不喜欢睡在被污染的东西上面。
门外守夜的喜妹正在打瞌睡,听见有人出来,还以为是陛下,胡乱地往地下一跪。
“是我。”白昼举着烛台在她面前停下:“你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
祂并不需要喜妹帮祂守夜,喜妹误以为这是责怪,眼睛一红。
“你那还有地方睡吗?带我去躺一躺。”
喜妹如梦初醒地跟上去,跟在白昼后面欲言又止,小姐出来了,那陛下呢?
“他在里面睡觉,我只好出来了。喜妹你明天把我那张床搬去送给陛下,就说陛下实在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他。”
白昼用温柔的声音说道:“他进来的时候,你没有说,你到底是听陛下的话,还是听我的话呢?”
喜妹这下清醒了,虽然现在的小姐也不骂她,可她对小姐的敬畏更深:“我是觉得,陛下不会伤害小姐,他这个时候来找小姐,无非也是想见您……如果是那些可能伤害您的后宫娘娘,我是绝对不会放她们进来的。”
“你说谎。”
“奴婢没有!”喜妹惊慌失措地解释道:“要是有人想伤害您,奴婢一定是挡在您前面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伤害我?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属于他?”
白昼伸出手,不容分说地把喜妹从地上拽起来:“你应该听我的话,下次不要再犯这个错误了。”
白昼轻声说:“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喜妹似懂非懂,但她牢牢记住了小姐的话,如果皇帝下次再来,她应该及时禀告小姐。
喜妹刚开始还以为小姐在开玩笑,没想到小姐真的跑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了一晚上。
喜妹很愧疚,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放陛下进去了,就不用连累小姐睡她的硬板床。
第二天的时候,巫马家的人从大牢里被放了出来。
据说是陛下的旨意,巫马老夫人及巫马夫人巫马二小姐跑到兰妃殿谢恩。
老太君和巫马夫人的脸色瞧不出什么,二小姐的脸拉下来好长,到底是年轻的小女孩,即使跌了一个跟头也学不会管好自己的脾气。
“你怎么能这样……”她话刚喊出口,就被身边的母亲死死拉住。
她的脸上写满愤恨,似乎是责怪“长姐”坏了她的大好前程。
白昼微笑着提醒她:“阿姝,你还年轻,或许觉得蹲几天大牢没什么,但是祖母年纪大了,不能随你一起去蹲大牢。”
明明祂的语气很和蔼,巫马姝却听出了威胁的意味。
不过白昼说得也不错,老太君不过在牢里待了一个晚上,这会儿看着就憔悴许多。入狱前,她们身上的金银首饰全被人拿走,又因皇帝想为白昼出气,被责令过来谢恩,以至于并没有时间梳妆打扮。
老太君长长叹了口气,身子佝偻下去,低声哀求:“阿姳,你不能不管你的父亲和哥哥。”
陛下只是放过了女眷,可是以当今陛下的性子,不可能放过巫马家的男丁。
但那和白昼没什么关系。
于是,她们瞧着端坐在上、面容艳丽得不可直视的女人半垂眼帘,祂的唇间溢出令人心头一震的句子:“可是,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从来没考虑过你们。”
祂的目光突然对上巫马夫人:“他做了什么,你并不知道,你现在来担心一个早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没有想过自己的命也会被连累吗?”
巫马夫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不同于老太君,她并不知道夫君的任何谋划,当初巫马将军反叛的消息传来,一府人都被软禁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相信,直到她从婆婆口中证实了那些“谣言。”
这次亦然。
丈夫和儿子偷偷回来,她却一无所知,甚至是她们一家下大狱的时候她才知道。
她被丈夫和儿子排除在他们的大计之外,巫马夫人在白昼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怜悯。
她怎么不算可怜呢?
她完全被蒙在鼓里,还要自作聪明地去担心始作俑者,巫马夫人就像突然被针扎破了手指,尖锐的痛感一点点漫上心头。
巫马夫人开始沉默,她完全不同于婆婆作为知情者的冷静,也不同于二女儿不知状况大吵大闹的任性,这些事情的发生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没有想过丈夫和儿子要反叛,为什么呢?难道现在的生活还不能满足吗?
贤王到底有什么好?他再好也不是名正言顺!现在不就失败了吗!
巫马夫人又恨又恼,恨丈夫一意孤行把全家拖入深渊,恼儿子疏离自己这个母亲,什么也不肯告诉自己。
最终,巫马夫人还是为了她最看重的儿子艰难开口:“阿姳,他毕竟是你哥哥啊,你哥哥对你一向不坏的。”
可是白昼什么也没说,叫宫人开始赶客。
无论是咒骂还是哀求,似乎都不能融化祂冰冷的心。
喜妹看着她们被拖走,心有不忍,可是白昼说:“你可以和她们一起离开。”
喜妹吓得立刻表衷心,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听见主子的声音,奇怪地抬头,却发现祂已经走远了。
祂拖着长长的裙摆,如同盛开的火焰鸢尾,据说这是陛下从南方属国得到的一件贡品,用当地被看作是神鸟身上自然脱落的羽毛捻成丝线,与金线缠绕,绣成这一件轻若无物又光彩夺目的衣袍。
祂走起来的时候,似乎有红色的鸢尾花在裙边一朵朵盛开,随着祂的走动而变化;又似一大片鲜红的血燃烧成火……喜妹屏住了呼吸。
她心里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小姐并不是要报复谁,只是祂想那么做,就那么做了。至于之后的事情会怎么发展,祂并不关心。
白昼走到书房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人,这人的武功不错,应当算人间的个中高手,气息藏匿到几乎没有。
可是他还活着,只要是活人,白昼就能感知到他的呼吸与心跳,活物逃不过掌管爱与生命的神的眼睛。
白昼还是照常推开了门,眼下是傍晚时分,太阳落山,烛火未点,书房内暗得像一张被泼了水模糊的山水画。
而那人就隐身在这幅山水画里,当白昼从书架上取书的时候,冷不丁地听他说:“我从前不知道,巫马小姐是这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