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程度的手臂永久伤,基本意味着以后与赛车无缘。
以前每场比赛开始前,霍蔚然都会亲自检查赛车的情况,无论是拿着工具强固悬吊和避震器,还是调校轮胎,所有事情都熟稔无比。
但现在,仅仅是安装一辆赛车模型的车门,这样的小事,却让曾经的职业赛车手束手无策。
和他们口中的“废人”,又有什么区别。
曾经也有位F1赛车手,同样是右手臂受伤,修养一年后,虽然靠着热爱重返赛场,但因为右手无法正常发力,只能开着全场最慢的赛车。
但霍蔚然习惯超越对手,习惯站在领奖台最高处。
每场比赛结束后,在媒体眼中,一向心态极稳霍蔚然,情绪并没有什么波动。
但霍蔚然无比清楚,只要上了赛场,自己内心对胜利的渴望,宛如一场燎原大火,比任何人都要热烈。
如果伤势一直如此,霍蔚然宁可再不碰赛车方向盘,也绝不会去陪跑。
失去职业赛车手的光环,再添上一个“残疾”的标签,霍蔚然清楚自己好强孤傲的个性,搭配如今的处境,只配得到怜悯惋惜的眼神,只配拥有和昨天一样,被指责辱骂的声音。
以往所有的孤高姿态,如今都成了回头的子弹,是幸灾乐祸者的素材,是那些原本就看不惯自己为人处事者的笑料。
即便如此,那些人的反应,霍蔚然都可以忽视。
但现在,霍蔚然低眼,竭力不去看对面人听到实情后的反应。
如果年乐要离开,霍蔚然告诉自己完全可以理解。
两人只不过相处了几天时间,他还是被母亲骗来。
他长的好看,是霍蔚然见过的华国人中,模样最让人舒服的,像是一潭清泉,看一眼都能解渴。
他性格也好,哪怕被自己再怎么刁难,也能心平气和的淡雅开口,情绪稳定,做事沉稳,似乎没什么能让他失态。
霍蔚然不自觉观察过他的手,像是一双艺术品,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白玉般的质感,指尖薄粉,夹起棋子时,好看到让人恍神。
只要他想,没有人会讨厌他,他值得更好的伴侣,而不是如自己这般的残废。
对面脚步迈开,是远离自己的方向。
霍蔚然缓缓低头,沉默闭眼。
虽然心中早就得知答案,但这一刻真的到来,胸口却还是闷重的厉害。
两人只相处了很短的时间而已。
霍蔚然想捏紧唯一有知觉的手,却感觉到手中包扎着的纱布。
这是他包的。
他还紧握过这只手的手腕,放在水流下,捏的那样紧。
他只不过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不要说别人,霍蔚然也厌弃如今的自己。
之前分明心心念念想让他离开,但他真的要走,霍蔚然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不自觉思索,什么能让他留下来。
许诺更多的好处?
还是答应母亲所谓的包办婚姻?
可他应该不想再和一个废人纠缠,如今更不可能把后半生都和自己绑定。
霍蔚然闭着眼,却忍不住的,想最后看他一眼。
心中斗争许久,霍蔚然一点点睁眼,看到那个身影,正站在客厅桌边,抬手将桌上的模型,一个个圈在臂弯中。
霍蔚然静静看着,看到他朝自己走来。
颜色浅淡的眸子里,好像盛着光。
年乐将怀里的赛车模型,一个个摆上盘旋赛道,余光扫过之前被踢变形的赛道,想起弟弟刚刚说的“永久伤”,忽然间有些明白,为什么那粉丝会与霍蔚然起争执。
“无论别人怎么说,但这不是你的错。”年乐低眸看着模型,声音轻和。
“虽然我不知道事故原因,可我清楚,没有不出事故的赛车手,很多事情,你用尽全力也无法控制。”
霍蔚然侧了侧脸,不让身边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其实直到昨天之前,我对赛车没什么了解,就连车基本的构造也并不清楚。”年乐抬头,对弟弟露出微笑。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车?”
霍蔚然眼眸垂了垂,片刻后,浓黑眼睫扇抬,灰色的眸子盯紧年乐。
“三岁开始,跑模拟器。”
“我不知道你在赛车领域取得了什么成就,也许别人看到你,是看到一位天赋异禀的职业赛车手,可能要因为永久伤惜别赛场。
但在我眼里,看到的是一个刚刚成年的男生,他未来还长,有无限的可能。”
年乐站在霍蔚然对面,唇边笑意清雅,带着几分超越年龄的成熟。
“这个男生用十五年,在一个领域取得了成就,说明他很聪明。
他还有好几个十五年,足够让他在别的地方也获得成就,或者创造出奇迹。”年乐上下看了眼弟弟的身高体型,笑中带了分调侃。
“何况这男生先天条件就很好,个子高,身材棒,还长得很好看。”
听着眼前人的言语,霍蔚然目光躲闪,耳朵莫名的有些发烫。
将车模放好,年乐看了眼时间,再看面前的弟弟,微笑不减。
“饿了这么久,想吃点什么?”
随着年乐提起,霍蔚然方才意识到胃中空虚,注视着面前人琥珀色的眸子,霍蔚然胸口却有种奇怪的充盈感。
他不会离开。
他得知真相,没有厌弃,没有失望,开口只有安慰。
他甚至还在关心,自己想吃什么。
霍蔚然坐在餐桌边,明明一整天没吃什么,却一点都不觉得饿,情绪在胸口满当当的晃动,滋味是从未有过的甘甜。
问了两句弟弟没回应,年乐只能按自己的想法来,饿了两顿,年乐边尝边炒,做出标准的四菜一汤后,已经尝的半饱。
一道接一道的饭菜上桌,霍蔚然利落起身取来餐具,摆在年乐面前。
这顿饭吃的算是安静,不知为何,年乐总感觉对面在看自己,一抬头,只见弟弟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一粒米一粒米的夹。
“今天饭菜不合口吗?”年乐尝了口香煎鱼排,两面金黄,入口表皮酥脆,内部鲜嫩,是正常的水平。
“没有。”霍蔚然回应,对上面前温和的眼眸,下意识垂眼。
“我是想,做这么多,会不会影响你平常比赛的时间。”
年乐手中筷子一顿,唇角微微上扬。
“那以后,我少做一个菜?”
“做两道菜就够了。”霍蔚然看向面前的四菜一汤,犹豫片刻,“一道也可以。”
条件突然下调这么多,年乐察觉出自己的拼装修复工作,做的还是不错。
但在伙食上克扣一个病患,年乐良心过不去。
“三道好了,营养均衡。”年乐拿起公筷,夹起一块鱼排放在霍蔚然碗中,“多吃点。”
霍蔚然手中餐具停了停,看着面前的鱼排,缓缓夹起,仔细尝着它的味道。
以前家庭厨师也做过这道菜,配橙汁或是番茄汁,如今面前的鱼排什么酱料都没有,却格外的好吃。
“说实话,我有点诧异你知道我的名字。”
年乐唇边带笑,“我以为你之前根本没听我说话。”
刚一见面,年乐话都没说完,霍蔚然一脸的冷漠抗拒,抬手就要关门,如果不是年乐预判了他的预判,恐怕当时就吃了个闭门羹。
想起年乐刚来时自己的举动,霍蔚然埋头吃米饭,竭力掩饰眼中不自然的情绪。
其实霍蔚然记得很清楚。
日复一日将自己沉在黑暗中,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不关心周遭的变化,母亲和霍火火离开后,霍蔚然木然出房间拿水,等反应过来,才发觉险些踩到保姆擦地板的手。
擦地巾还在脚下,看着保姆发红的眼眶,霍蔚然看到其他人眼中鲜明的诧异或厌恶。
没有人愿意面对一个有病的麻烦。他们都走了,世界变得格外安静。
霍蔚然麻木的大脑转动,后知后觉想要问询,为什么保姆要在自己回去的路径上擦地,为什么没人开口提醒哪怕一声。
黑暗的房间仿佛可以吞噬思想,思绪沉沦其中,被裹挟进入灰色的区域,直到门铃声,不断的响起。
年乐吃干净碗中的饭菜,正要起身,却听到对面忽的发出问询。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年乐身型微顿,坐回原位,看向面前的弟弟。
霍蔚然本就个子高,肩宽挺拔,坐在同样高度的椅子上,霍蔚然的身影,几乎可以完全遮住年乐。
年乐注视面前有几分异国风情的精致面容,从他眼中看到几分少有的认真。
这句话也是年乐曾经询问过的,当时霍蔚然冷冰冰的不发一言,满眼生疏和警惕,如今他回问过来,仿佛在弥补当时的无礼行径。
对上眼前人视线,霍蔚然强压心口跃动的节奏,以青年沉稳温和的性子,应当不会让自己说出太露骨的称呼。
但其实,房间里只有彼此的时候,稍微逾矩一点,也没有关系。
霍蔚然紧紧盯着面前的青年,看他身体往后稍坐,指背在下颌轻轻摩擦几下,姿态自然,仿佛牢牢把握着两人之间的权利。
“你平时怎么称呼霍火火?”
霍蔚然眼眸紧随眼前青年的一举一动,脑子飞快掠过年乐的问题。
自己平时怎么称呼霍火火,那位同母异父的兄弟?
“我会叫他‘唉’、‘喂’、‘bro’。”霍蔚然目色严谨,举例能想到的所有答案。
为什么要问到他?
想起项浪之前离谱的猜测,霍蔚然压下心底莫名的不悦,目光片刻不离年乐,看到他唇边扬起的微笑。
“我和霍火火差不多年龄,比你大几岁,你可以叫我一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