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凌云殿内烛影重重,窗棂上古典的细节把它装点的既辉煌又素雅。
这宫殿是梁立国时便修好了的,原是为了举办些小的朝会与庆典。
但自第二任皇帝驾崩,现今的太后娘娘大权独掌,这里便成了她的私人寝殿,日常议事与夜间休息都离不开。
她自年轻起就是个专横的女人,成为太后也不愿意自称“哀家”,还一反前朝,不许女官自称“妾”,而要同上朝的臣子一般规制。
最初大臣自然反对过,但很快,他们就不敢再说了。
原因无他,惜命耳。
太后做事不遵循圣人礼仪那一套,她更凶狠,更实际,且精力旺盛。虽已经四十七岁了,但奏折每日批到深夜,白日里也不露倦色。
她所畜养的锦衣卫日夜监视百官,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严密的视线下。
凌云殿旷大的前堂凿开一个池子,引来金池河的水,养了些金鱼和莲花,这事也把那些老古板气得半死。
可太后不管那些。
是夜,太后又来喂她的金鱼。
“今天,阿冉同我说起林忱的事。”她抛下鱼饵,在夜明珠柔和的光下,一尾尾金鱼游曳着。
涟娘陪在她身边,说:“萧冉是孩子心性,走了这一路,难免对那位有感情在。”
太后手上的玉镯叮咚响了一下,停在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前。
“别那么小心,咱们风雨同舟二十年了,还不能说两句真话么。”她笑了笑,道:“听她说那番话,叫我想起徐恕当年来,那孩子,还没有徐恕当年大吧。”
涟娘揣度这意思,说:“是啊,徐夫人这些年来与徐葳蕤同住,那位自然该是传承了她的衣钵。”
太后点点头,沿着池边缓步而行。
半晌,她忽然问:“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她?”
涟娘“唰”地一下冒出冷汗来。
她关心则乱,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个“她”指的不是萧冉,而是林忱。
“当年先帝受徐葳蕤蛊惑,与您母子离心,太后若不喜欢她的孩子,也是自然的事。只是,到底连着血脉…”
太后眉尖轻挑,手里不断地碾着那捧鱼饵。
“最初想到徐妃时的确还有点厌恨。”她倚在栏边,“但之后细想,为了当年之事迁怒,难免没风度些。”
涟娘的心还没落地。
太后接着道:“我原以为先帝拼死送那女人出宫,是已经知道了她怀的是个男孩。没想到,和他父皇一样,是个情种啊。”
她微微笑着,把那捧鱼饵抛入水。
“可是,那孩子入京,是偶然吗?”她仿佛在问自己,“徐夫人辛苦教导她多年,是为了什么?”
涟娘一怔,小声说:“徐夫人已然逝去,想来徐葳蕤一个人翻不起什么风浪。”
太后不置可否,只拍了拍手,往内殿走去。
“就这几天,接人回来吧。”
**
林忱是三日前被带到素心斋的。
对此番情景,她并非全无设想,毕竟开始时她百般推拒不肯来上京,便是怕被人识破身份。
可到底是来了。
一连几日来她一直做梦,梦见从平城启程,那人笑靥如花,然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却淡漠,浅棕色瞳孔里折射出的阳光也冷。
而后午夜惊醒,听见外面的黑猫喵喵地叫。
白日里,屋外侍卫守得严,山中这一面的厢房不许有人来往。
林忱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只好数着窗外对面屋檐上的青瓦,乌墙被雨淋了,更显得灰蒙蒙一片。
她慢慢在纸上推演着卦象,没有朱砂,她便只能用墨笔代替,幸而身上一直带着骰子——当初阿湘拿了去玩,有借有还,所以现在还在她身上。
外面阴雨连绵,香也燃不起来,得出的结果一团乱麻。
林忱便想起张大娘子在暗巷中说过的话。
口出真言,天必降不详。
她本来不信,然而这不详真落在身上时,当真是痛极了。
痛得人精神恍恍惚惚,颓靡不已。
犹如徐夫人去世时,悲伤来得缓慢而凶猛,潮涨潮落锲而不舍地冲刷。
那时她还可以每日洒扫诵经来麻痹自己,可现在不成,她得清醒地觉知着这份苦痛与愤怒。
连同不敢承认的恐惧彷徨。
她从来都怯懦,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殁了,她便逃避到庙里去。
然而不是人人都这样好心。
就像如今,引她出来的人把脸一扭,扔她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里慌张四顾,只等着把刀磨锋利了,提着她的头去领赏。
林忱给吓得蜷成一团,神思都只敢回忆以前的事。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下山,遭遇劫匪。
她质问他们,身强体健,不好好做正经营生,心里不曾有丝毫羞愧吗?
盗匪当然没空理她,回答她的是劈面而来的刀锋。
这刀锋也是徐夫人给她挡住的。
无论何时自己陷入困境,她总是从天而降。
可这次不同,徐夫人救得了她的人,救不了她的心。
林忱那时很有几分天真,她痛苦地问,扬善惩恶严于律己,使天下清平路不拾遗,难道不是所有人的梦想吗?
为何她第一次独个儿下山,看见的却是这样荒凉的景象。
平城大疫,城外累累的尸骨化作青烟,盗贼蜂起,百姓易子而食。
身处浑浊的世间,她就像树下单个爬过的蚂蚁,一缕风便可以被卷走。徐夫人是她乘着的树叶,若非有这片树叶在,她瞬息安宁也不可得。
那些周游四海的兴趣便是这样被磨灭的,小小的梦想如同幼儿的身体一样柔脆,遭遇风吹草动,便湮灭在滚滚尘埃里。
她的眼睛,从此不敢直视人间。
从平城到上京的旅途,是林忱的第二次冒险。
她自黑暗中探出触角来,甫一见到光明,便沉入更深的黑夜。
引诱她出来的花蜜是甜蜜的陷阱。
她没有再回头的机会。
在永夜中慢慢摸索,林忱不得不承认一个道理。
人生来就是要相互残杀的,强者凌虐弱者,一个倒了,另一个又站起来,微末权势便让人趋之若鹜。
而那些,一重又一重樊笼之间得到的虚假爱意,如梦幻泡影,转瞬便破裂了。
那些心悦于她的,也终于搏得她心动的,在野心与欲望面前,都微不足道。
她把玩着那支素面银簪,上面的花朵与狐狸还未錾刻完全,残缺的花蕊让人看了心里微微抽痛。
桌面上散乱着卜算用的黄纸,林忱把银簪扔进纸堆里,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
门开,身着黑色制服的女人踏进来一步,收了伞站在门口。
屋内有潮湿发霉的焚香味,和被微雨淋湿的八卦阵。
“你比我想的要自在。”涟娘说,“竟不知道害怕吗?”
林忱坐在窗边,侧脸在朦胧的雨和光中看不清。她伸出手去撩拨那雨丝,动作慢吞吞的,像是根本没听见这位高权重之人在问话。
涟娘身后跟着的锦衣卫往前一步,被前者眼神制止住。
“既不愿多言,那便走吧。”她冷酷如旧,不多解释什么。
林忱转过头,扬着脸看她。
“她没来?”
“谁?”
“你知道是谁。”
林忱不动,涟娘眼角的褶皱微微一抽,目光向后瞥了一眼。
“走吧。”她坚持道。
门口并窗边的锦衣卫都不明所以,林忱起身来,穿过厅堂,慢慢走到外间。
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简直像自阴翳林间走出来的孤魂野鬼,眉眼却又是那么黑沉,那股清傲浅缓的郁色也变成了森森煞气。
“不在这儿杀了我?”她莫名笑了,唇角冷淡地掀起,“是有话要问?若真有,那也不必白费功夫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涟娘心里惊诧,面上却不露出来,只说:“我看不然。你是谁,为什么在这,要到哪去,你可都一清二楚。”
林忱从喉中吐出些嘲冷的声气,边走近边说:“姑姑亲身而至,我自然有几分猜测。徐夫人打小教我,像她那样的人物,不是民间能有。她虽未指点我身世,可朝局大势好歹分说过一二。我原本不知我们一直在躲的是谁,直到来上京。”
她的眸子里写满了笃定,涟娘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不就是要进宫么,我随你去就是了。”
涟娘沉默片刻,说:“你的确聪明,是我低估了你。”
这一路上,她偶有两次见到林忱都是在萧冉身边。
在她印象里,这孩子沉默寡言,温文内秀,不意近看才知是把快刀,锋芒毕露。
她止退了锦衣卫,只身向外走去。
林忱跟在后头,门一开,随风飘来冷冷的雨丝,打湿了她的衣襟。
伞只有一把,涟娘的心细不会用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巷口斜出一把天青色的伞,扫开了这乌瓦灰墙的阴霾。
涟娘眉目一横,唇角微动。
伞下露出的却是个梳双鬟的丫头面孔——是青萍。
林忱一动不动地瞧着她,雨中斜斜向上的眉尖分外锐利。
青萍给那双眼瞧得浑身发冷,还得硬着头皮上前来。
“下雨了,莫要淋湿了。”她战战兢兢地缩着脸,眼神不住地向后瞟。
“怎么不叫她自己来。”林忱问。
青萍小心道:“姑娘病了,不能来。”
林忱的眸子垂下去,就像无数次经历失望那样,掩藏起自己的失望。
可这也许是最后一刻,她几乎不能自控。
“不用她充好人,一点雨罢了,没感觉。”
她一把推开那伞,快步走入雨中。
青萍还想追,林忱回过头来道:“书房第二格的聊斋记事,我看见了。这最后一程,她不配来送我。”
巷口一抹绯红色的衣影飘了出来,青萍怔住,又给涟娘狠狠瞪了一眼,于是不敢再追。
锦衣卫的车马走后,青萍向后,喏喏问:“书房的聊斋记事…是什么?”
红色的衣影没答,她飘进厢房,鬼魂似的坐在窗边翻那些旧纸堆。
黄纸下埋藏着折断的银簪,灰尘落上去,恍若过了许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要评论要评论(满地乱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