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县官从主位上退下来,恭请萧冉坐上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不是他一个小小七品官管得了。
萧冉戴正官帽,从屏风后出来,笑眯眯地说:“烦请大人将衙门的大门关好,无关人等退出去。今日的事传出去一句,你我的脑袋可不够平息天下读书人的怒火。”
胡县官冷汗连连,片刻之后,堂内只剩几个他信得过的心腹。随着萧冉而来的锦衣卫也依次入堂,默声立在两侧。
冯家几个家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下便成了软脚虾,站都站不住。
“好了,再重新说说吧。”萧冉玩味地点了点桌面,冲着堂下四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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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外,轻舟画舫,莲花池里。
冯家二公子冯敬宴请自己相熟的兄弟亲友,饮酒作乐。
他举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身边依偎着的蛮女舞姬,迎接底下人的吹捧与夸赞。
“二公子十年寒窗,今朝一举中状元,真是让我等佩服的紧啊。”
“欸——要我说,状元算什么?照我们二公子这劲头,以后应是文能安天下,马上定家国!就像当年冯国公那样。”
冯敬听到这儿来劲了,一双细眼眯得缝都找不见。
虽说他家累世为官,但他太爷爷冯国公官位最高,受封最厚,乃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平天下的人,是冯氏人人称道的英雄。
“谬赞,谬赞了不是。”他嘴上这么说,那张黑面上却是容光焕发。随手捡起手边的酒盏,扔给方才说吉祥话的人。
一时间,画舫内外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有人问起:“敬之,你夺魁这样的大喜事,冯老怎么也不说给你庆祝庆祝?要是我爹,一定欢喜到天上去了。”
冯敬满不在乎:“我爹他老人家整天在宫中办事,甚是辛苦。这冯家呢,还一大家子要他照应,今天这个求官,明天那个图名。”
他仰在背后的软榻上吃葡萄,给这么一船狐朋狗友围着,半点没想着给自己父亲帮忙。
只看着手边这酒壶不称意,想着换一个,一叫冯总管,发现人还没回来。
“他人呢?”冯敬醺醺然问。
下人附耳道:“还在云城呢。”
“哦…”他昏沉着脑袋想了一会,只记得自己叫人去料理那桩事…不过那书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竟给忘了。
“怎么,还没办妥?”
下人笑道:“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云城到底离京有些距离,下午兴许就回来了。”
冯敬也就不再问。
他转着酒杯,心里唯一笼罩的阴影其实在自己父亲那边。
方才他对外人轻描淡写,实则半月前,他爹知道这事时差点用家法把他打死。
这半月来他禁足不出,也不知此事如何了了,心头总是不安。
因此一放出来,他一面派心腹之人去杀人灭迹,一面大肆宣传自己中榜的消息,仿佛这样便能掩盖住心虚。
他年少未涉朝局,压根不知道朝廷里如今沸议如雨。
历来高官子弟中榜,言官都会无事生非,硬要上疏弹劾是否考试中有弄虚作假的劣迹,更何况他这次中的是状元,御史台上下的眼睛都长在他身上了。
他爹冯不虚如今也心虚了。
这位自元化五年就身居相位的老人日理万机,还要分心思处理这掉脑袋的破事,心头简直压了一万斤。
这些天他在翰林和贡院四处打探,弥补当时留下的疏漏,万万想不到,短短半个月,自家的逆子便又从家门里跑出来兴风作浪。
今日,宫内传来消息,太后宣他明镜阁单独议事。
冯不虚午后便站在宫门前等,跟着他的长随看他止不住地往下淌汗,还以为他是病了。
“老爷,要不咱们打着点伞吧。”
冯不虚摇了摇头,望着明镜阁地牌匾,自嘲地笑笑。
这大殿的名字还是他拟的,如今,他自己却也不能心如明镜了。
又过了一刻钟,殿内出来一位女官。冯不虚跟着她进去,穿过正殿,来到后堂议事的地方。
太后娘娘午休刚醒,此时召他也像是在唠家常。
隔着暗红色的纱帘,冯不虚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非常确定的是,这女人必定来者不善。
果然,谈完了每日的例行公事,太后指了指手边半人高的奏折,说道:“冯相,这些都是弹劾你的奏章,单是叫女官看完就花了两个时辰。”
冯不虚弯了弯僵化的老腿,跪地叩首。
太后在帘后抖了抖水烟管,倒是自在得很。
“虽说人多势众,但到底是无稽之谈。”帘后散出些轻烟,出乎意料地,她说:“最近料理张氏已经劳师动众,他们还指着这点子虚乌有的事来骂,也是闲。”
冯不虚微微抬头,想想附和道:“是了,张家的根虽然在平城,但上京的余党实力犹存。”
太后应道:“那么就更要查出,谁是心向逆贼的叛徒。冯相,进来许多人跟我进言,说你也是世家,叫世家去查世家,是不可靠的,但我明白,你不是这样的人。谁清白谁有罪,你都会秉公处置。”
冯不虚微微动容。
他再度抬眼去看这个女人,只见她已起身。
“那些废话,都烧了吧。”太后垂手,便有几个年轻女人自后面出来,将折子都撤了。
真是顶高的气魄,顶冷酷的心思。
冯不虚想,看来这一场腥风血雨是在所难免了。
若是要保世家,便不能保自己儿子。他向来是看重大局的人,但也许是年老了吧,对子孙,他真是狠不下心。
他叩首而出,殿内又安静下来,涟娘打起帘子,安静磨墨。
批了一个下午的折子,太后才肯歇着喝口茶。
“也有半个月了。”她又端起那管石楠根制的水烟枪,轻轻吸了两下,以缓解疲惫。
涟娘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萧冉。
“是啊,彭将军在平城整顿军务,只恐有不平顺的地方。”
太后望着与圆窗融为一体的红日,在这闲逸安静的氛围里提到了一个人。
“你派去平城的人怎么样,有消息没有?徐恕…徐夫人,真是好久没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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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这两天很高兴,高兴到看见江言清也和和气气的。
她从外边回来,见林忱倚在软榻上錾刻着一枚银饰,于是凑上去挤着和人同坐。
“冯家那总管说了什么没有?”林忱问。
萧冉的手虚搭着她的肩膀,说:“什么管家,审了才知道不过是冯敬身边一个帮闲,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不论如何,只要顺藤摸瓜,总能审出来。”林忱吹走刻刀上的银屑,转头说:“明日总该走了,那位江公子催得紧呢。”
萧冉脸上的笑几不可见地淡了一瞬,随即转开话题,去拿她手上的簪子。
“这物件刻的精巧,小师父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她描摹着银饰的纹路,簪子头部是一朵繁复盛开的银花,花蕊含羞绽放,里面露出一只尚未完成的狐狸侧影。
“到时候叫人拿去点了彩,等小师父的头发长起来,簪这个定是好看的。”
林忱夺回银簪,说:“刻着玩玩罢了,不是为了戴的。”
她倚在窗边,疏影映着花瓶里,侧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瞧着没有往日那么不近人情。
萧冉一时沉醉。
她越过林忱去折花瓶里的花,取来在鼻尖轻嗅,以掩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念头。
“小师父。”
“嗯?”
“明日就要去上京了。”
“我知道。”
“你定要同去吗?”
萧冉闭着眼睛,鼻端缭绕着花香,指尖却在轻轻颤抖。
林忱果然停下手,侧过脸来看她。
在这片刻的静谧时光里,萧冉觉得仿佛过了百年。
她能听懂自己的意思吗?若懂了,就此逃跑,自己便要担下滔天罪责,在太后跟前也就无以立足。
若不懂…
那似乎却更是一种悲哀。
“你说什么呢?”林忱放下簪子:“既已跋山涉水到这了,我当然要去。”
萧冉的心猛然坠地。
她看着这孩子,心想,原来再聪明的人,也有蒙了眼睛的时候。
“没事。”她强笑道:“我走了,外面还有事。”
萧冉略显匆忙地下了榻,却被人抓住了衣袖。
林忱就那样望着她,天真、不设防,那常矜傲含郁的眼此时是轻快的,上挑而锋利的眉也舒然地展开。
“把花带着吧。”她说:“还没枯萎的花,扔掉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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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仪仗一路向南,开往上京。
涟娘不在,萧冉理所当然坐了前头的轿子。
她这次倒是没叫那些伶人乐师上轿来鬼混,只是叫林忱上来一起坐,相处时也分外安静,仿佛从那次醉酒过后,便对那些胡天胡地的玩法有些厌倦了。
江言清骑马跟在队伍后头,与赵庭芳并行。
两人年纪相仿,虽一个是太后面首,一个是贫寒举人,却意外地有话可聊。
萧冉撩开帘子瞧了他们几眼,无聊地躺下,挨着林忱的腿,说:“果然呐,臭盐巴放了一匙是恶心,放了两匙便是双倍恶心。”
林忱翻着书,道:“把江言清这样的相貌比作臭盐巴,这世上也只有你了。”
“你有所不知。”萧冉抢下她的书,义正言辞道:“我是怕太后娘娘受了他的蛊惑,致使朝局动荡,社稷难安!”
林忱看了她一会,点点头:“我知道了,他在你这是臭盐巴,在太后那里便是妲己、褒姒一流。”
萧冉憋着笑,悄悄把脑袋往上挪了一点。
“这妲己我倒是不怕,只怕他是有个好哥哥的杨贵妃。”
“怎么?难不成如今朝里有杨国忠吗?”林忱问。
“杨国忠是没有的。”萧冉的头枕上了林忱的腿,舒舒服服道:“但他那妹妹可还更得力些。你可知晓文渊阁?”
林忱摇了摇头。
“文渊阁是太后于四年前设立的书苑。先帝是太后长子,遗下的八位公主是她的孙女,她老人家总要操劳教育之事。但这只是文渊阁作用的一部分,最要紧的还是贯穿其间的女官体系。和锦衣卫一样,这些人皆直属太后调用。锦衣卫暗中监察百官,女官们则负责整理奏章,提前批注等等。”
“女官的品级虽不被朝臣认可,但在律法上却是实实在在有效力的。进士出身的文人熬了半辈子也不见得到正三品,而如我这般却已绯袍加身。女官正四品而今四人,正三品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江言清的妹妹,江清漪。”
江清漪,曾出身世家,后来家族破落,遂没入宫中为婢。十四岁时为人举荐到了太后身边,仅仅一年后,江言清就出现在了宫里。
少年桃树下弹琴抚剑,容貌如明月皎皎,两人立时就站稳了脚跟。
只是太后心里是有谱的,妹妹升了官,哥哥却还是白衣。因为她知道,宠爱无度,乃是祸端之始,加之不愿落下个任人唯亲的把柄,江言清也只能这么一天天的混日子。
林忱动了动腿,说:“我看你不是怕太后如何,而是疏不间亲,你要扳倒他们难,他们要动你却太容易了。”
萧冉使劲蹭了蹭:“小师父可太聪明了,正是这个理儿。”她弯着眼睛,笑出了鼓鼓的卧蚕:“就像别人要离间你我,那可是不能够的事,对吧?”
林忱难得没说话。
“那么。”她睁着亮亮的眼睛,深望说:“假如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小师父的事…”
她说到一半便打住。
正巧窗外掠过一只飞鸟,她假意探头出去望,转回车里的时候已像是忘了那半句话,只拉着林忱一齐看远处露出一个影子的永定门。
朱门大敞,人如流水马如龙,气势恢宏的上京正要迎接新客。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收藏涨幅惨不忍睹 把文案又改了一遍 要做到信达雅真的好难啊啊啊啊啊啊 感觉原来的太文艺 但太欢脱和正文又很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