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布里艾尔再百般不愿意,却还是要被卡斯托尔叫去检查那些“保命”技术的掌握程度。
此前她的体能不能用“不太好”来形容,但这段时间在阿帕托的照顾之下,加上巡视观测站等工作,她明显有了进步。身体健康带来的第二个结果就是她的射击技术也有所提高,虽然不能说百分之百,却至少不会脱靶了。
“这样就应该有你最差的学生那种水平了吧?”
亚布里艾尔从射击室走出来,一心只想着要赶快回去继续计算。
“别高兴得太早,你这个水平连他们的零头都没有。”卡斯托尔检查了一下亚布里艾尔的成绩,看着那个人满不在乎的样子,声音变得严肃:“你这只是在习惯那些工具,真正碰上情况,你未必能做到现在这样。”
亚布里艾尔不想跟她争论:“嗯,那我知道了——我能回去继续工作了吗?”
卡斯托尔知道她对这些事不耐烦,也知道她正全身心放到解析的工作上,便点点头:“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
亚布里艾尔拿起自己的研究服,头也不回快步走出了练习室。
“卡斯托尔大人。”阿帕托送来咖啡。
“嗯,她的身体状况比之前好很多,你把她照顾得很好,阿帕托。”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腿脚看起来也比之前有劲多了,每次巡视完成后你都有好好地替她作拉伸吧。”
“完全按照卡斯托尔大人您的吩咐做的。”
“谢谢。”卡斯托尔微微一笑,阿帕托觉得卡斯托尔的笑容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但是大人,如果发生什么事,亚布里艾尔博士终究会变成一个累赘。”
“不能放弃她,阿帕托……而且她也不会成为累赘。”卡斯托尔摇头:“我知道你会以利益最大化来衡量这些事情,但人类的直觉有时候比计算的结算要更准确。”
“这确实是令属下疑惑的地方。”阿帕托谦逊地说道。
“疑惑?”卡斯托尔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助理。自从阿帕托成为她的助理之后,她还从未见过阿帕托对什么事情表达过这样的态度。
“是的。”阿帕托回答道:“亚布里艾尔博士在和属下讨论‘机器人心理学’时曾说过,智能AI收集资料、分析资料,再将这些数据整合,筛选出其中的共性,利用这些数据进行预测。这些预测都是基于数据得到的结果。但人类的直觉和智能AI的分析预测,有时候会呈现出两极的不同。”
“所以你觉得很疑惑?”
阿帕托点点头。
卡斯托尔温柔地笑了:“但亚布里艾尔博士并未否认AI的预测的准确性。”
“是的。那么,属下可否知道,卡斯托尔大人您是如何看待人类的直觉与AI的预测之间的区别呢?”
“嗯……”卡斯托尔沉思了一会儿:“阿帕托,如果从科学的角度来分析,我想没有太大的意义。人类的直觉是一种心理现象,它不受某种固定的逻辑规则约束而直接领悟事物的本质,这种思维形式并没有明确的思考步骤,与AI基于大量事实而做出预测完全不同。我只能说,这是人类的一种本能。而AI的行动,终究还是基于程式的运作。”
阿帕托朝卡斯托尔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然后,等卡斯托尔放下咖啡杯,她便呈上带上的文件夹,开始一件一件地向卡斯托尔说明。
利落地在文件上签下名字后,卡斯托尔将文件递给了阿帕托,看着她离开。
留下亚布里艾尔,其实也是卡斯托尔直觉的结果。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布里艾尔的态度、再者就是两人接下来相处的这段时间,卡斯托尔发现自己对亚布里艾尔已经不仅是想拿她当保险或者是棋子那样了。
“因为我对她有所期待。”卡斯托尔深吸了一口气:“而最重要的,她也回应了我的期待。”
“嗯……”亚布里艾尔沉吟着,又在终端机的键盘上敲了几个键,“从对比结果来看,那次供水管道的维修还是很大型的。”亚布里艾尔把阿帕托给她的地下供水管道的新旧图纸做了个对比。新的管道是在旧有管道的基础上进行建设的,因此有些地方会与旧有管道重叠,不过好在图纸上都有标明数据,因此亚布里艾尔可以做一个粗略的推算。
“这样大型的工程,怎么会没有一点风声呢?”亚布里艾尔揉了揉自己的脸。
最近只要一有空闲,亚布里艾尔就会把地下系统调出来研究。以她的权限当然可以对观测站的每个地方都进行彻查,但阿帕托和卡斯托尔都在这里,亚布里艾尔还是忍下了自己的好奇心。但这不代表她停下了调查。
通过地图的对比,亚布里艾尔大体上记住了整个供水系统的结构,不过,她认为还是需要再亲自下去看一看比较妥当。
这个倒不是没机会。
把电脑上的图纸关闭,亚布里艾尔叹了口气,还是先把控制极的事搞定再说。
“有何贵干?”
亚布里艾尔听见卡斯托尔进来的脚步声,倒是没有抬头,还依旧埋头忙着研究控制极的系统。
“你好像很不欢迎我?”
“我谁都不欢迎。”
亚布里艾尔手指在键盘下敲下一行行公式,然后按下回车让系统自行运算,直到这时她才抬头看着走过来的卡斯托尔。
“放心,事情说完我就走。”卡斯托尔走过来看亚布里艾尔的终端,“这是系统的底层代码?”
“嗯。”亚布里艾尔点点头,“从这个可以看出来,这个控制极的原系统,它原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抑制AI,它是在训练AI。就如同我们之前说的,它可以改变‘想法’。”
“改变‘想法’?”
“就像很多科幻故事都喜欢的那个题材,拥有智能的机器人最后看不起制造了它们的人类,反而想控制人类。这个控制极是在AI的运算出现这些苗头的时候就开始施加影响。不过,这种训练是人脑无法承受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认为这个系统不能作用于人脑。所以,只能是AI。”卡斯托尔俯低身体看着终端屏幕,她身上的香味也弥漫在两人中间。
亚布里艾尔很少用香水,但这不代表她不喜欢。
当卡斯托尔靠近来时,她不动声色地轻轻闻了闻。那股香味浓淡相宜,清澈如水,让人放松。
她喜欢卡斯托尔身上的香味。
念头一起,亚布里艾尔愣了一下,差点想打自己耳光: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眼神微微一抬,她看到卡斯托尔的目光盯在她的身上,正等着她的回答。
“在人身上使用这个控制极,除非是你们真的是想杀了那个人。”亚布里艾尔镇定地说道,稍稍拉开了与卡斯托尔的距离。
卡斯托尔的嘴角微微勾了勾。然后直起身,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亚布里艾尔:“真的如此吗?”
“我觉得还有一个可能性。”亚布里艾尔低声说。
“什么可能性?”卡斯托尔看着她,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
“也许开发者是想让AI学会人脑的思考模式。”
卡斯托尔的眼神闪了闪:“你怎么会这样想?”
“AI基于数据和算法而选择最优解,但人类的思考不一样。影响人类的思考是多方面的,或许在某些方面我们确实比不上AI,然而人始终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亚布里艾尔看着终端:“如果你们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出最完美的AI,那么仅仅只是从数据方面来了解人类是不够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让AI意识到自己是‘人类’。”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卡斯托尔不动声色,“干得不错。”她起身离开,“好了,我不打扰你了——不过,我觉得你不是不欢迎我,你只是没学会怎么人跟人相处。”
“是的。”亚布里艾尔承认:“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那太累了。”
“我也这样认为。”卡斯托尔笑笑,然后离开了房间。
“……”亚布里艾尔觉得卡斯托尔又在捉弄自己了。
看着卡斯托尔离开,亚布里艾尔的眼神慢慢沉了下去。终端屏幕右下方的任务视图列表中有一个正在运行的小程序,它刚刚提示亚布里艾尔,有新的文件进入观测站的内部系统了。
“阿帕托,之前收集的那些实验资料,你把最终的报告发给我一下。”
卡斯托尔沉着脸,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亚布里艾尔最后说的那个猜想,让她感到有些窒息。她不是没想过,但是……
“卡斯托尔大人,已经发到您那边去了。”
“好。”卡斯托尔打开了自己的终端,开始浏览那些文件。
“让AI意识到自己是‘人类’……”
卡斯托尔喃喃自语。
亚布里艾尔的思路其实没有错,而里狄普斯实验的目标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完美的AI可以媲美人类的智能,但人类会犯错,可是AI却可以避免掉那些错误。
但问题在于,怎样才能避免那些错误?
正如亚布里艾尔所说,人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但AI是机器,它不是人。算法可以摸拟人类的行动,但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变量,那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可是,AI始终是机器,要让它意识到自己是“人类”,那实验室做了什么?
山中别墅。
阿尔蒂娜夫人正在仔细地修剪一盆绿植,这是她的爱好之一。
“夫人,您的信件送来了。”
“谢谢你,苏里萨兹,先放在那里吧。”阿尔蒂娜放下了手里的小剪子,觉得已经差不多了,这才去洗手。苏里萨兹是别墅里的女管家,她具有混血血统,容貌兼具了东方人的柔和与西方人的立体。中等的体型,身手灵活。
她为家中的女主人送来了温热的茶水。
阿尔蒂娜洗完手走回来,小小的圆桌上已经放好了茶杯。
“这套茶杯很漂亮。”阿尔蒂娜笑着说,“我记得是孩子们送给塞伯罗斯的礼物?”
“是的,是小姐送给总监的。但塞伯罗斯总监不太喜欢用这样的杯子喝茶——不过总监没有说。”苏里萨兹笑了笑,她的面容在茶水的白雾中变得更加柔和了。
“塞伯罗斯的那点小爱好比较小众。”阿尔蒂娜轻轻摇头,“不过,以前在实验室忙碌的时候,为了提神他用的杯子比这个还大,而且放的茶叶很多,泡出来的茶水又苦又涩。我听说,实验室里他的部下和学生,有不少人中过招。”
“总监工作起来不分昼夜,不过那个时候他主持了组织里的大部分实验室和技术部门,所以工作非常忙碌。现在,大部分工作已经交给各个实验室的负责人了,总监也就是定期去视察和监督罢了。”
“但现在也没见他能清闲多少。”阿尔蒂娜叹息一声:“安娜她最近没有再追查了吧?”
“她已经按您说的,暂时停止了对那起事故的调查。”
“那就好。”阿尔蒂娜轻轻地喝了一口茶水:“那解析钥匙系统的事呢?”
“亚布里艾尔还在继续。不过,夫人,亚布里艾尔已经注意到那个系统的目的了。是否需要抑制她的进度?”
“你们是抑制不住她的速度的。”阿尔蒂娜看着管家:“塞伯罗斯当初设计那个系统时并不知道到那个实验的真正目的,而丽玛是在塞伯罗斯设计的基础之上开发了那个控制极,如果不是她的哥哥太过于激进,能让丽玛完善那个控制极的话,现在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夫人,汉娜的惨死与丽玛博士有关系,如果被安娜知道的话,您觉得她会同意您的计划吗?”苏里萨兹小心地问道。
“汉娜到底是怎么死的、丽玛在那件事中又做了什么,那些真相我们都不知道。但塞伯罗斯是她救回来的,我很感激她。”阿尔蒂娜微微闭上眼睛:“汉娜是个好孩子……如果她还活着,安娜也就不会——”
“还有一件事,夫人。总监让我告诉您,里狄普斯实验室被重新启用了。”
阿尔蒂娜把杯子放回杯垫里:“我知道了。”她沉思了一会儿,“知道新的负责人是谁吗?”
“总监没有说明。他只是说,如果真的出了第二个里狄普斯,安娜的处境会比他当年更难堪。”
“是因为汉娜的事?”
苏里萨兹轻轻点头。
“他们到现在还是阴魂不散,仍不肯放过汉娜。”阿尔蒂娜轻轻抚着额头,“汉娜……”
她想起了那个可爱的孩子。
与她的姐姐不同,汉娜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和相同颜色的明亮眼睛,但她的长相很像安娜。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大概早已经和她姐姐一样,成为塞伯罗斯最得意的学生了吧。
“苏里萨兹,你告诉安娜,如果亚布里艾尔的解析结果出来,就要马上行动。”
“但是夫人,亚布里艾尔她——还不是组织的成员,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违反了规定?塞伯罗斯大人也有信息给安娜——‘如果有必要就放弃所有棋子’。”
“她现在是那个观测站的管理人,也算是外围的成员了。而且,对于安娜来说,她会是一个可靠的保险。但你也把塞伯罗斯的意思告诉安娜吧,让她自己决定。”
“我明白了。”
“能够让那个实验室重新启用,一定是有人暗中推动了这个结果,不然,他们是不可能绕过塞伯罗斯做到这一点的。”
阿尔蒂娜起身走到窗边。
这几日终于放晴了,山中的白雾也逐渐散去,宅子里洒满了阳光,变得明亮起来。
院子里笑声朗朗。
塞伯罗斯坐在一条石凳上,正在和小女儿说着什么事。
昔日的机械工程学家现在头发已经花白,手里也扶着手杖。尽管他的年龄还并算不太老,但长年的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注意到了窗边站着的妻子,微微点了点头。他又把视线放回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他们的小女儿,温润如玉,活泼快乐。
如果当时不是发生那件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