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安娜八岁,汉娜六岁。她们家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父亲在一家科技企业上班,母亲则是从事会计的工作。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些事情,安娜和汉娜很可能会在平静中长大之后,像父母亲那样,上大学、工作,然后结婚,过普通的生活。
但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年变得渺茫起来。
她们第一次真实地看见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真正的坦克、战车。但她们那时只有好奇,并没有感到害怕。因为街上的行人虽然减少,可是人们的生活依旧还在继续,父母亲也在商量着带她们离开目前居住的城市,转到乡下那里去。
可是,还未等到她们离开,坦克和士兵却不见了。
新闻里的主持人庆幸地说,他们不用再受到战争的威胁了。
安娜后来想起那天,觉得真是荒谬。因为接下来的两年形势确实时好时坏,虽然还是反反复复有士兵和坦克出现,但人们似乎就在这种情况下渐渐麻木,以至于真正的战争来临时,大家被爆炸声震得措手不及。
然后,安娜马上就到十一岁了,那一年她又在街上看见了士兵和坦克、战车,还有天空中不时掠过的无人机。
起初人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想着用不了多久就会平息了,因此也没有特别在意。
但是,就在那一年3月24日晚上,爆炸的巨响让人们终于反应过来。
真正的战争——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开始了!
无人机第一轮轰炸是军事目标,而很快,民生目标也进入了轰炸的范围之中。
电视台、自来水、发电厂、医院、各个通讯基站……城市设施瘫痪,人们为了活命四处奔逃。
城中到处都是匆忙离开的民众,出城的高速公路严重塞车——安娜和汉娜被爸爸妈妈安置在后座上,他们已经带上了能带的东西,准备到乡下去。那一晚,在安娜的记忆里,只有刺目的车灯灯光、嘈杂的人声、身后不断响起的爆炸声、爆炸时的闪光……
还有汉娜发着抖握着她的手。
但是,厄运似乎就在这一夜缠上了她们。
天空中呼啸而过的无人机,目标对准了公路上的无辜民众。
很快,拥堵的高速公路成了火海。
惊恐的人们弃车而逃,安娜和汉娜被爸爸妈妈抱住,随着人群后撤。可是,在这一片混乱中,又有多少人能躲过?爆炸产生的气流连那些停下的汽车都被掀翻!耳边是人们惊惧的哀嚎触目是红色的火光——突然,一股巨大的气流又扑向了人们,随之而来的还有被冲上天的汽车与各种残骸……
“安娜!”这是安娜记得的爸爸最后一次清晰地叫她。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只看到爸爸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她,而当她起来时,才发现爸爸的背部一片黑红,惨不忍睹。
“快、快走……找到妈妈……带、带上汉娜……”爸爸留给她最后一句话,“到前面去……找人来帮忙——”
安娜当时并不知道,父亲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其实是不得已的谎言。他怕女儿留下来,只能用这样的谎言骗自己聪明的长女去找人来帮忙。
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的安娜是哭着找到母亲和汉娜的。
她的母亲那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九岁的汉娜坐在那里大哭不止。她已经被吓坏了——在爆炸追上她们的时候,母亲用自己的身体将她保护住,用自己的背部挡住了那些砸下来的破碎的车门、沙石、甚至还有残破的人体组织。
“汉娜……不要哭、不要哭……”安娜自己也怕,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但是,她知道必须带妹妹走,去前面找人回来救父母亲。
“不,妈妈……妈妈……”汉娜站不起来。
“我们必须、到前面找人来帮忙……”安娜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她哆嗦着,用力拉起妹妹,让妹妹伏到自己的背上,用尽全力背着妹妹走。
无人机没有发动第二轮轰炸,但这条公路已经与炼狱无异。
安娜就是那样背着妹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干的?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周围很热、很吵……妹妹在自己的背上,她不能放手……
卡斯托尔平静地说着。
亚布里艾尔想起来了——她十一岁那年,电视上的新闻报道了某个东欧国家内战,而以M国为首的某军事集团,‘出于人道主义’,派兵轰炸了该国的消息。那时候她还不懂大国间的博弈会给普通人造成那样严重的伤害。故国经年的和平,让她无法体会到战争的可怕。新闻里、网络上的各种消息,亲历战争的人们的视频,这些最多也只是让她感到战争的破坏力超乎想象。可是,仍旧没有真实感。
现在卡斯托尔就坐在她的身边,平静地讲述着她年少时的经历,亚布里艾尔突然感到了窒息,还有心脏一阵阵的抽紧与钝痛。
“后来,新闻上说,对我们发动轰炸袭击的那个国家,解释说那是误炸。”卡斯托尔脸上的笑容有些吓人,声音低哑:“误炸的原因是他们的地图有误。”
“安娜。”亚布里艾尔让自己坐近卡斯托尔,然后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
“阿贝,你说这种原因可笑吗?”卡斯托尔没有拒绝亚布里艾尔,只是靠在她的肩上,有气无力地说道:“那是举世公认的先进国家,而他们会犯这种如此低级的错误?”
亚布里艾尔无力回答她,只是用力抱紧她。
“然后,我和汉娜就开始了噩梦一样的生活……”
安娜和汉娜辗转到了乡下,祖父母的房子还在,但这里也已经跟城里一样,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准备离开的普通人。安娜没能找到在这里的亲人。因为爷爷奶奶几年前已经去世了,而家中的其他亲人都在别的城市居住,现在他们怎么样了?不知道,因为她们的整个国家,现在已经进入了战争的状态。而且,街上的大人都说,这里很快也会被炸。
而在主要的城市,军队之间已经开始了交火。
每天都有伤亡的报道。新闻上也在说,联合国已经就此事召开了紧急会议,将会派出特派员来进行调停。同时,新闻也开始谴责这次的轰炸。
但这些对安娜她们来说都太遥远了。她们刚刚失去了父母,现在又无依无靠。
怎么办?
安娜想起了外祖母。
但外祖母住在离边境不远的小城中,她们要如何去呢?
十一岁的安娜擦干了眼泪,决定带妹妹去找外祖母。
起初没有人愿意带她们,后来一位祖父母的邻居让她们上了自己的卡车。可是他们家不是去安娜的外祖母居住的那个小城,只是带她们一段路。
只是这样安娜也很感谢他们了。然而一路上,战争的阴影依旧追着她们。
就在她们刚离开不久,前面的公路又堵车了。安娜听到人们说,前面有军队正在交火,不能过去。但接着又有人说不是交火,不明真相的人们只好在原地等待,一直到入夜。长长的车龙才开始重新蠕动。
安娜抱着汉娜缩在卡车上,躲在帆布下,一直不敢睡。汉娜挨不住疲劳,靠着姐姐睡得很沉。
好不容易道路通了,但路况不好,车子依旧行驶得不快。就这样,她们在凌晨时才到了东边的另一个城市,邻居一家要在这里与他们的其他亲人一起离开故国到欧洲去,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安娜她们自己了。但在临行前,他们一家还是给安娜和汉娜留了些许的食物。
安娜背上了背包,牵着妹妹先找到了可以打电话的地方,给外祖母打了电话。
但是,战争期间通讯受到了严重的干扰,安娜想尽了她所能想的办法,还是没办法联系到外祖母。看看汉娜,她咬咬牙,带着妹妹想办法溜上前往外祖母所在小城的列车。也多亏她们人小,才好不容易挤上去。
当车子开动时,躲在角落里的安娜终于因为太累,睡过去了。
“你们有没有找到你们的外祖母?”亚布里艾尔问道。
“没有。”卡斯托尔摇头,“其实,我们根本没能抵达终站点。”
“这……”亚布里艾一惊。
“因为列车开出没多久就停下了。据说是在那附近有我们国家的军事基地,雇佣兵执行了袭击的命令,炸毁了附近的发电站,导致交通瘫痪、制造了混乱。”卡斯托尔静静地说:“车上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但雇佣兵的队伍就在那时袭击了我们。”
她依旧还能记起那晚车上的人们惊恐的表情,那些蒙面士兵上车后对准人们那黑洞洞的枪口,以及车厢里因停电而逐渐热起来的温度还有各种难闻的气味。
卡斯托尔这时反而有些惊讶自己居然还记得那些细节。
“他们为什么要袭击列车?不是应该袭击那个基地吗?”
卡斯托尔垂下了眼神。
“那不是真相。”她静静地说:“那附近其实没有什么军事基地。那些雇佣兵实际上的目标,就是车上的人们。”
卡斯托尔这时记起了自己加入组织后,接受训练时第一次拿枪的感觉。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可以那么坦然地拿起枪,然后在克罗士的指点下练就了自己的枪法——现在她明白了。原来,自己就是在那一晚,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时,突然明白一个道理:那些拿着枪的男人,他们掌握了力量。
一种可以掌控他人生命的力量。
安娜惊醒时发现汉娜靠在自己身边,惊恐不安。
车上的人们都不敢动,而拿着枪的士兵们来来往往,说是车上有他们要逮捕的人,正在挨个车厢搜查。这个时候,就是最调皮的小孩都被吓住了,车上突然鸦雀无声。
士兵们来来往往,突然赶了一些人下车。
汉娜紧紧抓着姐姐的手:“姐姐,我想下车……”她吓坏了,只想逃开这里。
安娜直觉这个时候不能乱动,否则她们就活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答应妹妹,等一下就带她下车——回想起来,多亏当时的这个决定,不然她们恐怕也就会死在那列车上了。
她们慢慢移动到了车门边上,士兵们还在车厢里穿梭,似乎在找下一批目标。安娜要妹妹一定不能出声,两个人躲在最后一排车坐的阴影里不敢动。但车门边上还有士兵在,安娜只能抱着妹妹屏住气不动弹。
也许是上天垂怜。就在安娜想着该怎么逃出去的时候,一个有些不耐烦的士兵去车门边叫来了他的同伴,两个人说着安娜听不懂的语言,朝最前面的那排座位走过去。
安娜看着车门边没有人了,便带着妹妹闪了过去。然后,两人便下了车——就在这时,车上突然传来了一阵人群的尖叫,还有机枪连续射击的声音。安娜吓得赶紧把妹妹按在地上,两个人躲在车轮边上的阴影里。
夜色之下,不远处又再次传来了一阵叫骂声跟枪声。
没多久,安娜便发现士兵们开始跳下车,而车上的人们被赶到了中间的几节车厢。
躲在阴影中的安娜和汉娜,在那些士兵离开后,骤然听到列车中间传来了几声沉闷的响声,接着,车子中间的车厢冒出了黑烟,而那些士兵们却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安娜后来才知道,那些士兵杀害了车上很多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夜色保护了她们,而她们也就此流浪到了附近的城镇上。
一周之后,战乱逐渐平静。然而电视上穿着军装的军人在宣布,他们将要进行下一场战斗,夺回被占领的城市。
但安娜那时候已经有些麻木了,对这些新闻没有什么触动。
她和汉娜变成了孤儿,而她们姐妹俩在找到外祖母之前,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护她们能活下去。她们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找吃的、在那些因战事而荒废的商店里寻找能用的东西,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夜。而且,她们还必须要躲开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安娜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总是观察着自己的周围,默默地保护着妹妹。
但在那种环境之下,安娜看尽了人性的阴暗——
她看到了有人欺骗他人,只为不费力气地得到食物;也看到有些人倚仗着自己手里的武器,在城里横行。男男女女,为了活命,有些人已经舍弃了所有,包括尊严。
“你们在那里呆了很久?”亚布里艾尔问。
“两、三年吧,我不记得了。”卡斯托尔深深地吸了口气,依偎在亚布里艾尔怀里,“后来,我和汉娜就是在那里遇见阿尔蒂娜夫人的。”
“阿尔蒂娜夫人?”
“嗯。”卡斯托尔轻声说道:“组织对战乱地区的孩子很关注。”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过这么多……”
“没什么。”卡斯托尔笑笑,“你看,我这不也平安长大了。”她微微抬起眼睛,看见了亚布里艾尔的下巴。没一会儿,又迅速垂下眼神去,靠在亚布里艾尔的怀抱里。
那个怀抱虽然单薄,但令她安心。
而那些年的噩梦当然没现在说来那么轻松。卡斯托尔愿意跟亚布里艾尔说一些过去的事,但她也不想亚布里艾尔知道那些年她的受过的伤害。
好在亚布里艾尔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她并没有追问卡斯托尔。
卡斯托尔和阿尔蒂娜夫人的相遇,也因为是一个长久困扰她的噩梦。
——安娜和汉娜在那座城镇里流浪了两年。
因为战争,就算是这里也有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安娜小心翼翼地活在这座城镇上,保护着汉娜和自己。那些可怜人,那些男男女女,并不会因为他人也和自己一样无家可归便相安无事。安娜也曾遇到自己的面包被抢、甚至还被打的事。
抢她东西的人有男有女,都比她年长,打她、咒骂她的人也是。
在一个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的地方,人性会被本能压倒。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观察、手脚伶俐,而且也很有条理性。她不会将她找到的食物完全存在一个地方,也不会让人知道她找到了多少东西。
但总有些人想不劳而获。
所以,当发现这个十来岁的小孩手里有几个干皱了的苹果时,那个眼睛无神,却又高又瘦的男人便发疯似地冲了上来,从她手里将那几个苹果抢了过去。为了不让她抢回去,他一面推开她,一面拿起身侧的一根破旧木棍朝安娜身上不由分说地打了下去。
安娜无力反抗,只能用手臂抱着自己的头,一边躲开,一边朝街上宽阔的地方跑去。
“喂!你够了!”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突然捏住了那个男人的手,只是轻轻一推,那个疯子一样的高瘦男子就连后退了几步。他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愣愣了地看着那个士兵,突然转身就跑。
安娜被打得混身是伤,但她没哭,只是努力擦掉眼泪。
“你还好吗?”那个士兵走到安娜的身边,问道。
安娜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可怜的小家伙,来吧,我给你找点吃的。”他说着,走了两步,发现安娜没跟上来,就又转身走过来:“不用担心,我给你点吃的。”他那双钳子一般的手拉住了安娜细瘦的胳膊。
安娜突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恐惧,她没有回答,只是摇头,然后试图挣脱开来。
但那个士兵只是一味地笑着:“你跑什么呢?”
安娜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阴暗的欲望。她吓坏了,更加用力地挣扎着,可是没用,那个士兵比她高大得多、也强壮得多。
他拉着她往一条巷子走去。安娜记起来,曾有些孩子,他们进到这样的地方之后,有不少根本没能逃出来,而逃出来的,也浑身是伤,甚至有不少人还因此变了性情。
也许是因为安娜奋力的挣扎让那个人没有耐心再扮演好人的样子,他直接甩了安娜一巴掌,打得她头晕目眩:“吵什么?!”
然而求生的欲望在安娜的心中变得越发强大,她绝望地四下张望,在晕眩中看见有个淡紫色的身影,便不顾一切地叫起来:“救命……救命……救救我……”
“叫你再吵!”那个士兵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不得不张大口才能呼吸。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被拖进了巷子里,进了一座无人的公寓。
后来发生的事情卡斯托尔从没跟人说起过,就在那个士兵一边打她一边撕扯她身上单薄的衣服时,门被一脚踹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在那个士兵骂骂咧咧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把小刀已经直接结果了他。
安娜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但一个温柔的怀抱却在这个时候抱住了她。
是一个穿着淡紫色长裙的女性,安娜只听到她说了一句话:“克罗士,清理干净。”
在那名夫人身后的那个穿着黑西装的高大男子,头随即一低:“是,阿尔蒂娜夫人。”
阿尔蒂娜夫人。
安娜在后来才知道,阿尔蒂娜夫人只是任务中途路过这个城镇,却看到了她被拖入巷子的样子,于是决定停留下来。而对于安娜来说,她和汉娜就那样遇见了阿尔蒂娜夫人,此后又见到了当时已经是组织技术总监的塞伯罗斯,她们的人生才就此改变。
“阿尔蒂娜夫人没送你去找你的外祖母吗?”亚布里艾尔疑惑地问。
“找过。”卡斯托尔静静地说:“阿尔蒂娜夫人很好,她问了我还有没有家人。我很小心地告诉她,想去找外祖母。可是,当我们说起外祖母所在的小城在哪里时,克罗士先生没有说话,也不提帮我们找外祖母的事情。他请夫人出去,然后他在门外轻轻地告诉夫人,说我外祖母所在的那个边境小城去年在战争中被夷为平地,从那里死里逃生的平民只有数百人。”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可是阿尔蒂娜夫人还是让人去帮忙查了,最后确定,我们的外祖母也早已遇难……我和汉娜,变成了真正的孤儿。”
亚布里艾尔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抱着卡斯托尔,难过的情绪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卡斯托尔静静地继续说了下去:“然后,总监和夫人便收留了我们。有一次总监在工作时我给他送茶水,在他的制图桌上看到了他画的设计图。见我很感兴趣,他便试着教了我一些知识,后来更让我回到学校上学。在那之后,我大学毕业便加入了组织,成为了塞伯罗斯总监的学生……一直到现在。”
卡斯托尔说到这里,抬眼:“还好。”
“什么还好?”
“还好,我那时候没死……现在,我遇见你了,阿贝。”卡斯托尔把脸埋在了亚布里艾尔的胸口。
“嗯。”亚布里艾尔点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低下头,嘴唇轻轻掠过卡斯托尔的头顶,“我会在这里,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