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东京的街头也吹过闪烁霓虹灯光,淅淅沥沥的雨水泼墨般地洒下,雨中有樱花四散零落,花香里带着来自东京湾上晚风的腥咸。
一张由宣传页折成的纸飞机在晚风中打着旋儿飘向远方,纸飞机的折痕当中还插着一张硬壳纸制成的名片,一路劈风斩雨宛如驾驶着战斗力的飞行员。
男男女女几人在檐下站成一排躲雨。
许朝歌收回了刚才扔出纸飞机的右手。旁边绘梨衣则注视着展翅翱翔在空中画出连绵曲线的纸飞机,一双淡红色的眼睛布灵布灵地闪。
直到纸飞机最终一头栽入垃圾桶,完成了完美的着落。她连忙拽着许朝歌的袖口请教到底要怎么才可以让折出来的纸飞机飞得又高又远又准——其实对她这种级别的混血种来说只要用力就行。
另一边的恺撒则是没有参与两个哑巴之间这种无声又热闹的讨论。他有些懊恼地弹了弹手中名片发出“嗒嗒”脆响,似乎把它当作了递名片的那家伙。
只有麻生真一人很仔细地把名片和宣传页都一起折好,收进了口袋中。
而楚子航凝视着手中的烫金名片,上书的“杰尼斯事务所”几个龙飞凤舞汉字映衬着居酒屋檐下的灯笼红光,简直是熠熠生辉。
此刻连他面瘫脸上一贯的冰山表情似乎都有些绷不住了。不是因为杰尼斯事务所的名头,而是被递上名片的人弄得破功。
如果一开始就想到了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只是个压马路试图撞大运的星探而已。他和恺撒早就反手把对方按在地上了,才不会使尽毕生所学的侦查与反侦察手段,带着一无所知的两位女生,连续五条街一路和空气斗智斗勇,试图放长线钓大鱼去找到那些并不存在的猛鬼众追兵。
在不久之前,当几人结束了和刘扶南的会谈,离开歌舞伎剧场穿过周末的银座,从如潮如海的人群中成功脱出后,发现居然有人一直跟在众人背后,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他们。
楚子航和恺撒作为卡塞尔学院实战课程的优秀学员,又天然具备混血种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所以在男人缩头缩脑向自己几人张望的片刻功夫之内,就锁定了这名不速之客。
他们当时心照不宣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在歌舞伎剧院中听到了刘扶南透出的一连串信息之后,蛇歧八家和猛鬼众两者几乎已经在他们脑海中变成了应激性的预警词。
只要捕捉到任何可疑的异动,在第一时间总会不自觉地往这方面联想。
一路上他们默契地决定以身为诱饵,用后头的追踪者作为鱼线钓出背后真正的大鱼,看看到底是蛇歧八家的混血种在尾随监视,又或者是猛鬼众的恶鬼在伺机而动。
但没想到五分钟之前,就在他们一无所获准备翻脸正面动手的时候。
一直追在他们身后的男人终于抄小路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行人面前,在众人或是疑惑或是警惕或是不悦的眼神中,他不由分说地拉开自己的钱包就开始派发名片和传单。
那副熟练推销的架势让人不禁就想到了饱经风雨沧桑的社畜,明明被榨干了剩余价值,但由于生活所迫,还是要摆出十二分的热情笑容给万恶的资本家打工。
在这种甚至可以说是谄媚的笑容中,恺撒和楚子航下意识想到应该是哪家创业公司正在进行地推和销售。
不过两人的心底依旧藏着深深的怀疑。毕竟哪里有员工会敬业到这种地步,居然愿意跟着潜在用户跑上五六条大街,哪怕明知付出的沉没成本很有可能打水漂。
但接过名片扫上一眼才明白过来,如果是这样一回事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据他自己所说,来人居然是日本最着名的造星公司、日本美少年的梦工厂——杰尼斯事务所的星探。他今天趁着周末在银座大街上逛街试试看能不能撞大运,不巧还真被他撞到了。
于是这位迟迟没有亮眼成绩的星探卯足了劲,立志自己一定要拿下这一票大的,好让公司里捧高踩低的同事刮目相看。哪怕前面五人横穿整个东京市区自己也奉陪到底。
算是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
在许朝歌五人当中有四位都是血统异于常人的混血种。并且如果单纯按脸来说,几人都完美佐证了“血统越高颜值越高”的潜在说法。
即便是剩下的麻生真在普通日本女孩里面,身材也绝对算得上高挑出众。
而日本作为全亚洲最大的文娱高地之一,j-pop伴随着二次元动漫产业迅速传播,连每年的唱片总销量都是位列于全世界第二。日后席卷在国内大江南北的韩流模式,本质上也是复刻日本造星的那一套。
两者互相结合起来,确实很有可能让他们被这群“蹲在各家演唱会厕所里的星探”注意到。
除了自己的名片和公司宣传页之外,这位星探一同奉上的还有谄媚到夸张的形容,开口后各种对五人的夸赞真的如三千尺飞瀑一样滔滔不绝。
比如——“听说你是江户时代最后的武士,东京霓虹灯光下的夜半游人,在冷漠凄清又寂寥的雨夜孤身带刀,去赴一场十死无生的约?”
恺撒一边说着,屈指一弹,很准确地把名片送入了不远处的垃圾桶中。他眉眼间满是调侃的意味,狭促地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楚子航,说:“怀春的少女梦想着遇见清冷的灵魂,但孤高清冷的灵魂却并不需要这种羁绊之所。”
“那你还是非洲草原落日下唯一的巴巴里雄狮呢,漫步在东京街头就像是猛兽巡狩出游。”
楚子航面无表情地向恺撒发动了其人之道,同样以星探的评价回应:“我记得他当时还特别强调说狮子就应该是金毛的。你的这一头天然金发就值得台下女粉丝的无数飞吻。加图索家族的少爷要是未来准备出道的话,我一定在台下鼓掌捧场。”
“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说法。如果你在欧洲转一圈的话,那应该会知道在西方文化里,用动物来形容人是一贯的传统。当中带着正面动物特质的形容往往被视为一种十足的赞美。”
恺撒面对楚子航的反口回呛,丝毫不引以为耻,甚至故意挺了挺胸膛继续振振有词地反驳:“懂不懂什么叫鹰的速度和熊的力量啊?”
“比如你现在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头扎进烂番茄堆里又钻出来的鼹鼠?”楚子航从善如流并且活学活用,“尝到了甜头之后的洋洋自得——却不知道自己还有一脸汁水淋漓的红。”
“正面的,比如老虎这样的猛兽又或者大象这样的巨兽!”恺撒着重强调,“就像历史中的那位狮心王一样,既是传颂他徒手掏出狮子心脏的传说,也是象征他的雄心和手腕!”
“那么发情期求偶的老虎算哪种?”楚子航问。
“啧,你这种形容让我想到了某些不太好的东西。”很久之后恺撒才说。
似乎是被问住了,恺撒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忽然失去了继续拿刚才星探对几人评价做文章兴趣,他摇了摇头,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最后他们一起看向许朝歌,“王座上手握权杖宰执天下的暴君”,而暴君现在正用着一张油彩纸向两位女生展示纸飞机的四种……十八种折法,为了加深理解他偶尔还在白板上涂涂画画,勾勒出纸飞机的线条。
“喂,你有没有觉得再次看到许朝歌,他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样。”恺撒结束了不正经的闲聊,他微微侧身向楚子航靠拢,同时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沉吟,“看起来一如既往,但其实真的很不一样。”
“血统失控之后造成的惨状,我们在那条街上已经看到了。甚至后来被李赤皇摧毁的极乐馆又给这种惨剧增添了一个注脚。但许朝歌现在处于血统失控状态中,不论是纵向还是横向,他相比起来都太正常了。”
“不过他目前为止确实表现得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楚子航说。
“言下之意就是未来可能有……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想说,这许朝歌是谁通过某种手段假扮的吧?王将、影武者、手术、言灵?”
“收起你跑偏的想法。我们之前都询问过了麻生真小姐。”
思路被纠正的恺撒没有反驳,他默认了楚子航的说法,在眼中浮现起思索的神色,似乎在回忆。
“是啊,根据她的描述,在许朝歌当晚离开之后好像只是单纯地失控了一点点时间。制裁了那群机车暴走族之后又恢复了正常。”恺撒轻轻颔首,“真小姐推测说许朝歌是失忆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不过在歌舞伎剧场里,他表现得根本不像是失忆的样子。看得出来,许朝歌看到我们没有任何惊讶,他依旧很清楚地记得我们林林总总的信息。”楚子航否定了麻生真的推测,“但他的确很大可能在记忆方面出现了某些问题。”
“要不我们直接上去问一问吧?”恺撒建议说。
和之前指挥作战不同,他在这个话题上成为了虚心请教的角色。毕竟比起楚子航和许朝歌十多年的相处,恺撒于此处的确没有什么发言权。
“不。”楚子航拒绝了恺撒的提议,“你以为凭借许朝歌血统带来的五感,他会听不到我们的对话吗?”
“他其实一直都听得到,只是他不想做表态,又或者是,他默认了我们的推测。”
“一方面不想做表态,但另一方面又默认。我能从中读出的只有矛盾、非常矛盾,这又是何必呢?”恺撒喃喃说。
“矛盾……”楚子航抓住了恺撒随口抛出的某个关键词。
“他不会是人格分裂了吧?”恺撒被自己的猜测下了一跳。
楚子航眸光闪动,正要上前打断旁边几人的交流。
麻生真忽然先开口说话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赶公车了,请见谅。”
刹车的轻响由远及近传来,雨点穿透了两束橘黄灯光,当真显出几分潇潇夜雨的模样,麻生真踮起脚尖张望,确认是自己等待的公车之后,转头冲着几人礼貌地告辞。
绘梨衣拉着麻生真的手掌微微用力按了按,似乎二次元天然呆的少女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不舍。
许朝歌则点了点头,用手中折出来的飞机头轻轻敲敲手中白板上的日文。
恺撒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其实他听不懂日语,不过他恪守着加图索家族的男人应该时刻向天底下所有女性露出标准微笑的教条。
“好的,我记住了,到时候会把换洗的衣服一起给送回来。”麻生真挥了挥手,撑着雨伞一路小跑着赶向了远处的公交站台。
“这句日文是什么意思?”
麻生真离开后,恺撒才蹙眉试图从中分辨出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几天之后麻生真要代表东京迪士尼乐园参加社区歌舞表演。”许朝歌随手擦去了那行日文,用中文向恺撒解释,“这是我们赢取附赠奖品必须答应的条件。”
“附赠奖品?”
“东京音乐学院一学年的旁听证。”许朝歌写字回答,“我很正常,记忆没有问题……但精神方面确实有一些小毛病。我说不清楚,你们也不要问。”
他收起了白板没有再写了。
楚子航凝视着白板上的黑字眼神微动,绘梨衣则看不懂中文,自顾自尝试用刚学会的方法折着纸飞机。
居酒屋的屋檐下一时陷入了粘滞的沉默中,只有两盏灯笼在斜风细雨中微微摇摆。
“这雨越下越大了,我们要不进去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吧?”恺撒打破了沉默,他没等剩下的几人答应与否,率先掀开了两扇半人长的帘幕。
纬度不低,海风阵阵。
四月初的日本东京颇有些凉意,居酒屋内的腾腾热气与酒气扑面而来,逼走了一身的微寒。
老板娘悦耳的“欢迎光临”声音如同是在大福中过了一遭,软糯糯地响过。于是仿佛“温暖”这种概念在这一刻瞬间生动形象起来了。
不大的居酒屋内觥筹交错,烧鸟的香味弥漫开来。
或是三五好友相约着盘踞一角,或是过路的行人偶然间觅得吧台佳座,又或者是怡然的食客按惯例自斟自饮……
气氛比灶火烧得更加热烈。
忽然有人高声喊:“老板娘,青椒和鸡肉丸各两串,再来一瓶清酒。”
“哎呀,上杉师傅,喝这么多酒,你今天不打算去出摊啦?”老板娘笑吟吟地为老人斟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