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上咕嘟咕嘟地滚着两壶红茶,里面煮着去了核后切块的梨子和杏果,茶香和果香混同一处,在冬岁里散发出温热熨帖的气息。
李渡将茶继续在炉上煮着,转身走去正蒸着糕饼的蒸笼前,问旁边来帮着打下手的李薇:“你们俩就这么不对付,怎么我才不在这一会就闹成这样?”
李薇帮他掀开蒸笼的盖儿,低声应了句“没有”。
“小心别烫着,”李渡伸手把他拉开一点,有些无奈地接过了他手里的瓷碟,“心不在焉的,我又没有说要怪你。”
“这事情一看就是你们两个都有错,但说来也是我没有早作协调。”
他将笼里的米糕拿筷子夹进瓷碟里:“总归不会只将错处归到你一个头上……我看起来就有那么糊涂?”
李薇接过他递来的碟子,垂眼咬了下唇:“我看您那时候,咳,还以为您是全信了他的。”
李渡动作一顿,轻轻“咳”了一声:“我还不至于偏心成那样。”
他说完这句,又低头去盛下一碟糕团,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抬头看见李薇正幽幽地看着自己,想起自己当时的表现,一时也觉得有些心虚。
“我也晓得他那个人就是这副样子,真出了事情半个字不说,倒惯爱将些小事演得像是天大的委屈,但有时候乍一看到,还是忍不住……咳,总之顺着他就得了。”
这个话题说不下去,李渡于是又新换了一个:“说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临安,之前是住在何处的?”
李薇:“二月镇妖司发协查文书的时候,我们便已经到了临安了。”
“去岁与您在荆州分别之后,我们就顺着大江一路往东,发现那传闻中的‘仙药’多数便是流向了临安,于是便循着踪迹一路进了京,到了京中之后,就跟着江北月一道住在……”
“叩叩。”
灶间的门被从外敲了两下,陈玉林将门推开一条缝:“打扰了,李道友,外边有人找。”
李渡想不出这时候会有谁登门:“怎么这半夜里找来?”
他将盛出的米糕连着碟子一起放回笼屉里温着,快步赶着往院子门口走,半途碰到了站在小径旁等他的裴容与。
这阵仗让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也说道不分明。
李薇跟着李渡一道出来,问:“小十一呢?”
裴容与指了指里间:“在里边和猫玩。”
李渡:“那猫可是……”
裴容与:“我施了禁制,他一时化不回人形,放心。”
李渡:“……”
李薇:“……”
裴容与显然对猫并不怎么在意,他视线向远处一指:“有人找。”
李渡顺着他看过去:“什么人呀……”
那人已经被迎进了院内,背影远远掩在层叠的杏树间,只一眼就叫李渡觉得熟悉,他心中立时有了答案,走近喊了声“小讼”。
李讼闻声回头,他三十出头的样貌,穿了一身松绿色的衫子,看起来不像是在朝中沉浮数十年的京兆尹,反倒像个再平凡不过的秀气书生。
李渡走到近前,道:“小讼,你……”
李讼上下打量他一番,确认他看起来没什么事,才稍稍放下心来,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又上前半步抱住了他:“我只担心那些人伤了您。皇城司近来行事愈发跋扈,幸好那领头的巡捕是我的人,私下告给了我您的行踪。”
李渡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不是被陛下禁足了吗?怎么又跑来……”
“他禁是他的事,我不听他是我的事,”李讼抱着他也不敢用力,只虚虚揽着他的后腰,“这么多年,您只给我写信,从没有上京来看过我一回。”
“眼下这个当口进京,应当也不是来看我的。”
他又后退两步,垂眼看着李渡的面容:“这么多年了,您一点也没有变过,如今显得比我年岁更小了。”
李渡轻叹一声,道:“人世间的分别总要来,你们长大了,便自然应当与我分别了。”
依照他惯常的性子,他本该说“我身边不是什么好去处,当断不断,将来必要更伤心的”这一类的话。
但这时候又想到裴容与在身后,想必最不愿听到他这么说,只得半道将话咽了回去,道:“大家都是只给寄信的,言之他们也都是一样。”
李讼却并没有因此感觉到安慰,反而显得更难过了:“小讼同言之弟弟和薇薇哥哥,从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李渡在衣袖里摸了摸,递了两块用来哄小十一的糖块儿给他,依然安慰得全不在点子上。
“你们都唤我一声娘亲,我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呀。”
李薇:“……咳。”
裴容与:“……”
陈玉林:“啧啧。”
李讼兀自低沉一会,再抬眼时又看到了站在后面的裴容与,适才就是他来应门的:“这位哥哥是?”
李渡被他一声“哥哥”呛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李薇神色几变,最终略有些同情地拍了拍李讼的肩头:“他是你未过门的爹。”
裴容与认可地点了点头,末了总觉得哪里不对,转头问站在旁边看戏的陈玉林:“你有没有感觉,这‘哥哥弟弟’叫得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这不是很正常嘛。”
陈玉林挑了下眉:“深宫内院里都爱这么哥哥弟弟姊姊妹妹地叫,裴兄还是见识短了。”
裴容与:“。”
裴容与:“自然不比陈道长见多识广。”
陈玉林也被他这一句“见多识广”刺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不过你也大可放心,这位肯定是斗不过你的。”
他看了眼正和李渡说话的李讼,道:“此人行事直率,敢于几次三番地当朝顶撞皇帝,但有时候心里又拐不过弯,入朝来竟只想做个两面不沾的清正文臣。概括来说就是为人比较别扭,当初锦常为了拉拢他,还颇废了一番功夫。”
裴容与打量他一眼,道:“当朝宰相陈锦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咳,”陈玉林一时说漏了嘴,只能若无其事地又将话头扯了回去,“……总之呢,他整天这么旁敲侧击的,依你家这位在情爱上的造诣之低,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裴容与转头看了眼李渡,听到他正向李讼问起这些年可有婚配。
陈玉林:“你看。”
裴容与:“确实有理。”
煮好的果茶香甜热烫,一壶多一壶少地添了蜜,虽是按着醒酒的方子煮的,但只当寻常茶水来喝也十足可口。
在笼屉里蒸熟的米糕里裹着细腻的红豆馅,一块块摞在瓷碟里,端上桌的时候还冒着白汽儿。
“如今朝中分作两派,一派是先帝去后留下的旧部,一派是陛下登基后新立的朝臣。”
李讼拿茶盏暖着手,和他们讲起朝中的事情。
“先帝走前特留诏书,准当时还只是翰林学士的陈相摄政监国,相爷手持先帝诏书,兼为皇后的义兄,当朝的国舅,一时之间满朝上下无有不从,然而陛下终究也不甘大权就此旁落,招揽新臣收为己用,相爷顾念昔时同在先帝膝下长大的情分,也逐渐放了些权给他。”
“两派虽时有相争,但多数时候也没有出过太大的乱子,这么些年来也算是相安无事,然而近年来,却眼见着不能再相安下去了。”
“也就是这几年间的事情,年年雨都下得太多,将北羌人的草地都浇坏了,他们那地势太低,听说甚至有许多地方还一直淹着,他们没法再放牧,便只能南下来袭扰。”
李讼垂眼看着盏中的茶水,似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北羌人南下侵扰我中原百姓,若非有镇北军守住嘉峪关,哪还能有如今在朝中争权夺利的闲心?”
“然而镇北军军饷发不下,粮草也迟迟不拨,全靠边关县城自发的供给支撑。陛下临朝近二十年,大事没有做成一件,倒是提前把兵权握了一半在手中。”
“相爷不知多少次当朝上奏,求请陛下向北开战。然而四面掌军的州府多为先帝旧部,将兵权从朝廷放下去,就等同于是放到了相爷手中,陛下心中只有权术,千说万说也不肯下放兵权。”
“他一派粉饰太平,硬称无事,皇城司带头纠察京内上下言行,莫说是胡人,与北羌相关的任何东西,都不允许出现在皇城脚下。”
李渡:“当朝陛下既是先帝的后嗣,为何先帝旧部不从陛下,反倒归顺身为外戚的陈相呢?”
“这事说来还有些玄妙的缘由。”
李讼道:“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只有个大概的意思。”
“据说当年义军起于西南,相爷正是行军途中在庙里捡回的弃婴,当时军中突发疫疾,多亏那庙中供的神仙赐下仙药,竟在一夕之间叫那疫疾消散无踪。相爷被弃在神仙娘娘怀中,倒像是上天赐我雍朝的祥瑞。”
“相爷从小被养在军中,立朝后被国公爷收作义子,可以说是被先帝一众旧部看着长大的,更别提他早慧灵秀,十七岁便高中状元,先帝亲封翰林修撰。”
“当朝这位陛下只比相爷小了三岁,明眼人却都能看出来他不是这块料子,若非他是先帝唯一的后嗣,哪还轮到他来坐这龙椅。”
李渡转头看了眼陈玉林,发现他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米糕。
他心思不如后者深,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又转回来道:“能叫小讼这般崇拜,这位陈相倒当真是个妙人。”
李讼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喝了口茶:“相爷的好天下皆知,该说您对朝中诸事太少关心了才是。”
李渡听出他话中的埋怨,轻咳一声:“也不能说是全不关心,两派相争的事情,还有陈相的名头,我也是多少有听过的。”
李讼却不怎么信的样子:“真的?从何处听的?”
李渡:“这个……”
裴容与握了下他的侧腰,道:“他看过那本《念奴娇》。”
李渡回头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糕:“就你知道。”
陈玉林本来正悠闲地喝着茶看戏,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咳咳咳……!”
小十一抱着猫坐在李薇怀里:“那是什么?我也要看。”
李薇:“……等你长大些再看。”
《念奴娇》,大江南北红极一时的风月本子,去岁初春一经发售,就被云生结海楼统计作了那一季热门话本的榜眼,只惜败于杜贤春和他师祖江好的本子《春江花月》。
其中的主角之一,就正是当朝宰相陈锦常。
近来由于朝中两派争得厉害,更将这位相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连带着他当主角的风月本子都卖得好,不出意外应当是本季的头名。
“眼下京中风头这般紧,归根结底也就是为了战或不战这一件事。”
“本岁的春闱,状元是由相爷和陛下一同点的,虽说往年也都是如此,但他们总会有些或多或少的分歧,然而这一岁的头名,却是他们两个一同点中的。”
李讼低头抿了口茶水,道:“那是个来自北面凉州的年轻人,确实是极有才华的,更何况今年才十八岁,称道一声‘天才’也不为过。”
李渡同裴容与对视一眼,同时都想起了去岁春天在扶远遇见的徐云卿,那个被误认作蛇妖的、一心想要为镇北军寻得一条出路的燕王“郡主”。
李讼见状,问:“你们认识?”
“他叫李卿云,”他回忆了下那青年人的话,复述道,“烟云的云,公卿的卿。”
李渡一听就被呛到了:“咳咳咳咳……!”
裴容与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意味不明地感叹道:“这时节姓李的人可真是多,倒着实让我惊讶。”
李渡:“咳咳咳……”
陈玉林:“裴兄何必介怀,你若实在妒忌,大可以也随了李道友的姓呀。”
何芳尘也呛到了:“……师兄,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李讼对他们的话似懂非懂,但看出李渡似乎不怎么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体贴地又往后说了下去。
“咳,总之呢,这位新科的状元郎,便是朝中两派矛盾激化的契机。”
“陛下钦封他翰林修撰——当年相爷初涉朝堂,便也是领的这个衔,跟在先帝身边帮着写文书、理经史,官从六品,是当时无愧的天子近臣。”
李讼轻叹一声,也没了继续喝茶的心情:“却没想到这年青人这般大胆,竟当场驳了陛下的意思,直言如今同北面受羌人袭扰,他不愿空读经史,只希望能为九州百姓出一份绵薄之力。”
陈玉林指尖在茶盏上点了点,笑道:“倒真是胆大又聪明,话说得冠冕堂皇,一边叫皇帝不能扯了面子当众对他怎么样,一边明示着相爷拉自己入伙。”
“你们两派都想握住兵部,趁着春闱往里塞点自己人,也正是争权的好机会。”
李讼闻言多看了他两眼,但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相爷亲自封了他作兵部主事,官正六品,准他在开府之前暂住相府中。”
李渡轻轻“嗯”了一声,道:“所以你们闹成现在这样,便是为了这事。”
李讼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又起身绕到他身侧,为他将饮了大半的茶水又斟满了:“这事情没有您想的那么简单,京中的乱子不是一时闹出来的。”
“近年来一直不大太平,开春荆州又发了水灾,相爷亲往查探,后又带人求到雍州横云山,一路奔波劳苦,回京的时候正逢大雪,当即便病倒了,直到如今似也还带着些病气。”
裴容与视线落在陈玉林身上,看他面上虽然不显,却不再像方才一样悠闲地喝茶了。
一块米糕被他捏在指尖,揉来搓去的就是不入口,糯米的皮子被揉得薄了,透出里边深色的红豆馅儿。
李讼却没有注意到,还又接着往后说了下去。
“大事小事一串积压下来,惹得人心惶惶,再多出这春闱一事,就彻底闹开了。”
“早先刚入冬的时候,京中还闹了疫疾,幸好从沅水上游流传来不知什么制成的‘仙药’,勉强支撑了一阵子,等来了恰好游历到此的神医江南桂,在桂子香开了义诊,这才将疫疾压了下去。”
“桂子香……”
此时还是夜半,众人只聚着说了一会便先散了,李渡靠在床头,忽然又想起这件事来。
裴容与抬手帮他取了束发的簪子,随口道:“我还有块玉料,改日给你雕根新的。”
李渡任他摸着自己的头发,本来想自己出门去问,这时候却又改了主意。
他头顶轻轻蹭了蹭裴容与的掌心:“帮我去找薇薇问个事情。”
裴容与好容易等到那一群人走了,才刚抱住他一会:“没兴趣去找他。”
“多相处相处自然也便有兴趣了,”李渡有心缓和他和李薇之间的关系,劝说道,“你初见我的时候,不也对我没什么兴趣?快去、唔……!”
裴容与扣着他的后颈吻他,直到他快喘不上气才放开。
“以后都只对你有兴趣。”
李渡耳尖泛着红,就着适才被他亲的姿势半跪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看他。
“如今出门在外,倒也不显出什么,但等到时候我们回去小园山,大家朝夕相对,免不得要多些相处,我担心你们到时候不开心。”
裴容与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只得顺着他:“问什么?”
李渡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脸颊:“你最好了。”
裴容与捏了下他的耳尖,正要起身出门去,忽而又想起什么事来。
“还有……”
“小讼是我五十年前从秋陵渡那艘船上捡回来的小孩,当时他才两岁,全不记得自己家住何处,我就将他一起带回了小园山上教养。”
李渡不等他说完,便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解释道:“看他现在才三十出头的模样,是因为小时候在山上修行过道门心法,但后来等他长大一点,又觉得还是更喜欢俗世,我也就随着他怎么选了。”
“他十六岁的时候,我送他上京赶考,当日临安城门一别,算起来已经三十余年不曾见过了。”
裴容与听完不置可否,只道:“他如今看起来比你年长了。”
李渡没反应过来:“嗯……?”
裴容与:“你不是喜欢比你年岁大……”
李渡蹬了他一下:“不喜欢!快点去问,我等着睡觉呢。”
推和蹬都没有什么效果,李渡只能又凑上前亲了一下他的眼角。
“你去问问薇薇——”
“小江他,究竟是不是那鬼医江南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