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碗酸汤小面,面不需太多,二两就够,烦请煮软和些,再多卧个蛋。”
“再来一壶牛乳,要温热着的,些微加些糖便可。”
眼下已经入了四月,临安却还陷在凛凛的冬岁里,此时正值夜半,街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尤显得天地间上下一片阒寂。
客栈柜台前值夜的伙计被冻得打抖,抱着自己的小手炉蜷成一团,好不容易找到个稍微暖和些的姿势,却忽而又听到了客人的吩咐,心里难免有些不耐。
“不好意思客官,我们这儿没有……”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起头,话音却在目光落到眼前人身上时顿住了。
缘由没有旁的,只是眼前这人生得太美,虽一眼就能看出是男子,一张面容却艳美而至锋锐,甚至因为这超出常理的姝艳而生出几分妖异。
伙计没忍住喉结动了动,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接着道:“咳,牛乳是北面夷人的物什,现下在京中已然很难寻到了……您看要不换个别的什么……?”
客人闻言垂眼想了想,抬手将自己垂落的长发捋去了耳后。
伙计的视线顺着他白如冷玉的指尖滑了一圈,方才注意到他一双眼睛竟是如春水般盈盈浅碧的色泽,左眼下并排点着两粒秀致的泪痣,细巧得叫人移不开眼。
客人的侧颈上印着一圈近乎要渗血的齿痕,看上去才刚印上去不久,周边一圈粉都还没全消下去,适才被垂落的头发遮掩着看不分明,现下却全然显了出来。
伙计在心里“啧啧”两声,心想不知是哪家娘子这般泼辣,夫主出门在外,少说也要留几分薄面呀。
客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却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拿手虚虚拢着颈子上的齿痕,道:“那来壶醒酒的茶水吧,多少钱?”
“酸汤小面十八文,醒酒茶七文……”
伙计一面算,一面悄悄吸了吸鼻子,嗅出客人身上隐约掺着股果子酒的清甜醇香,米酒酿得醇厚,杏果也酸甜得正合宜,这样的好酒,也难怪会在深夜里贪杯呢。
“拢共是二十五文钱,”伙计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脸颊,“那个,呃,给您抹个零头,算二十文吧。”
“送到二楼最靠里的一间。”
客人从袖中摸出钱袋,忽而抬眼忘了眼客栈虚掩着的大门,才又微微笑着低下头,数了四十文钱放在柜台上:“再来一小碗酥酪,做得甜些。”
“诶好,客官您稍等!”
伙计收了钱往后厨走,半途又没忍住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门口。
恰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从门外挤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看起来约莫只有两三岁的样子,却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常有的机敏和灵巧,噔噔几步就跑到柜台前的客人跟前,双手握着他的衣摆轻轻晃了晃。
小面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茶水也还在炉火上温着。
伙计捧着做好的酥酪走出后厨,看见客人正将那小孩抱在怀里,微微低着头听他说话,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示意他伸手去接那一小碗酥酪。
小孩不需要大人喂,自己拿勺子舀着碗里的冰酪吃,一双眼睛乌亮乌亮的:“喜欢,但是还是更喜欢娘亲做的。”
伙计看着他们,也不由地觉得熨帖:“这孩子生得真俊俏,是您家的孩子吗?”
客人点了点头,又不知从哪拈出来几颗熟透了的樱桃,放在了已经被挖出一个小坑的酥酪上,低头去哄怀里的小孩。
“娘亲今日累了,还在休息,等明日再给你做好吃的。”
伙计吁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正要再往后厨去看看,门却忽而又被推开了。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眼尚含着未长开的青涩,却依旧难掩秾丽。
“小十一——我说了别跑那么……”
少年话音一顿,看到柜台前的情形,又冷冷地开口道:“姓裴的,怎么又是你?”
裴容与听到他的声音,才看到他进来似的转过身,语气好似是真心在求教:“不是我还能是谁?薇薇还有什么更满意的人选么?”
李薇视线落在他颈侧,眉头狠狠跳了两下。
“姓裴的,你、你……你无耻!”
“我又怎么无耻了?莫非你是怪你娘亲这许久没来寻你,那可真是冤枉我,虽然这些时日他是同我一道,但我绝没有缠着他不叫他来寻你呀。”
裴容与不紧不慢说完这一段,才仿佛忽然间领悟到什么一样,抬手用指尖碰了碰自己颈侧的齿痕。
“哦——原来你是怨我这个,可我与你娘亲真真是两心相许……”
他话音未落,李薇便猛地飞身上前,愣在一旁的伙计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便下意识“哎呀!”叫了一声。
裴容与一只手里还抱着小十一,四两拨千斤地单手接了一招。
等伙计慌忙躲到柜台后再抬起头时,只见他正双指夹着劈砍而下的刀鞘,小孩还稳稳坐在他怀里,手里捧着的酥酪甚至未曾晃上一晃,很有闲心地接上了适才被打算的半句话。
“薇薇怎生偏要拆散我们呢?”
李薇眉头又是一跳,深感两月未见这人嘴上功夫见长,但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深吸一口气正要收手。
裴容与却松开两指,轻轻在他的刀鞘上弹了一下,这一声余韵悠长,“铮——”一声萦绕在室内。
“分别两月,你这小孩倒还有些长进。然而长刀虽长,与枪也究竟有别,将两种功法混着来使,你现在却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挑着眼尾勾了下唇角:“——今日我便替你娘亲教教你。”
李薇怔愣一瞬,只见他屈指一弹,劲风袭来,他下意识抽刀一挡,那东西直直撞上刀刃,“啪”一声掉在地上。
他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颗被从正中剖开的樱桃,汁水红润,顺着刀刃划出一道润泽的粉。
他当下也不再留手,狠一咬牙便迎了上去。
到底顾忌着眼下正在京中,两人都没用灵力,裴容与抱着小孩,只单手接他的招,又存心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竟打得有来有回。
客栈前厅摆放着桌椅,施展不开,他们便一齐闪身去了门外。
天上白雪在风中簌簌飘落,擦拭去了李薇长刀上樱桃的汁水,风雪如刀,凛冽地划过他的脸颊,让他微不可查地停顿一瞬。
然而就在这一瞬,裴容与却忽而从迷眼的风雪中闪身而出,两指夹着刀刃“噌”地一路抵上刀柄,长刀没入他在风中鸦羽般飘散的头发里,却连他的发梢都没有削下半截。
“刀是近战之兵,你都不敢近我的身,如何能攻得准我的命门?”
雪片粒粒绕在他的身周,却好似全不是他的阻障,反倒成了护在他身侧的助力。
他同李薇之间只隔着短短一握的剑柄,稍稍低头俯视着比他矮上一截的少年人:“你到底想要枪还是想要刀?在你变得足够强之前,你只能选一样。”
他们两人一来一回间终于停顿下片刻,小十一捧着已经吃了大半的酥酪,出声道:“你们两个不要打架啦!”
“这里晚上不让……”
然而不等他一句话说完,李薇便又挣开裴容与的挟制提刀而上,刀光雪色上下一白,招式之间锋刃嗡鸣,夹杂在呼啸的风中席卷而来。
“悟性倒不错,”裴容与侧身避过他一刀,忽然间犹豫了一瞬,“但是我觉得今日也切磋够了,要不还是明日——”
李薇刚有所悟,耳边俱是刀刃破空之声,一时竟没有听清他说了句什么,只凭着本能又出两招。
裴容与在心里叹了一声,刚要出手制住他,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你们两个干什么?!”
李薇动作一顿,刚将刀收回身侧,就见夜间巡防的一队人朝他们围过来。
为首的巡捕扫了他们三人一眼,视线在裴容与脸上微一停顿,斥道:“触犯宵禁,还胆敢在天子脚下斗殴生事!”
“把这两个都给我带回去!”
小十一:“呀。”
裴容与:“……”
李薇:“……”
小十一:“这里晚上不让出门的,你们两个这么不听话,娘亲知道了要生气的。”
他捧着自己的酥酪从裴容与怀里跳下来,很有礼貌地对他们挥了挥手:“我上去找娘亲啦,你们早点回来哦!”
他踩着积雪噌噌朝客栈里跑,木门恰在此时被推开一隙,李渡听闻了声响从楼上下来,正与要去寻他的小孩撞在一处。
他临睡前恰好来了兴致,没忍住便拉着裴容与多贪了两杯果酒,又被人摁在床褥里弄了两三回,才刚迷迷糊糊睡下不久,就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了,此时酒还没有醒完全,腰上也还酸软着,被明显长大了些的小十一猛地撞在小腿上,竟扶了下门框才站稳。
他抱起小孩走到众人跟前,几乎只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头疼又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声。
裴容与撑了把油纸伞在他头顶,另一只手手指拢着颈侧的齿痕,半遮半掩半明半昧,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薇薇是担心你受我胁迫,情急之下才出的手,是我没能及时解释清楚,你不要怪他。”
李薇:“你……!”
他一句话刚开了个头,又想起自己刚受了他的指点,不好这时候再揭他的底,况且自己手里的刀还没收进鞘里,怎么看也都是更为可疑的那个,只能咬着牙愤愤地“哼”了一声。
所幸李渡暂时没工夫来追究到底是哪个的错,他视线一落到裴容与颈子上那圈痕迹上,就羞得脸颊和耳尖都一齐泛红。
他想到这印子是怎么刻上去的,便更是觉得自己实在理亏,自然也不可能再去苛责对方什么,只能任劳任怨地去替他们收拾这烂摊子。
李渡抱着正窝在他怀里啃樱桃的小十一,微一躬身向面前的巡捕们行了一礼。
“实不相瞒,我们一行人是从西面的道门四州来的,初来乍到,不熟识京中的规矩,实在抱歉,我们……”
大抵是因为匆匆赶来的缘故,他头发只拿发带在身后束了束,肩上披了件浅杏黄的氅子,毛领子绒绒地贴在脸颊上,更衬得他眉目柔和。
更别提怀里还抱着个灵秀乖巧的孩子,同他身后那两个半夜在大街上斗殴生事、相貌艳丽得扎眼的男人半点也不一样,这样一个人出言来为他们求情,实在叫人不忍苛责。
为首的巡捕挠了挠头,还未想好该怎么接,就听到身后有人出言打断了李渡的话。
“此人生了一双绿眼睛,一看便是北面来的胡人,竟还胆敢在我京中放肆。”
那人一身轻甲,身上的装束与其他巡捕皆不相同,他视线在裴容与面上一扫,拔刀指向站在最前的李渡。
“赶紧带着你家孩子走吧,若再是为这两人分辩,便休怪我们不留情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裴:(茶)
薇薇:神经
巡捕:说再多也得吃牢饭
李李:(永远很吃这一套)(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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