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近晚,天边正飞着赤色的云霞。
李渡步出庙门,看到昨日的雷云确然已经散去了,不由松下一口气来。
他和陈玉林在门前道了别,刚要转身离去,却被后者揽着肩拉去了另一条小道。
“老走一样的道多没意思,”今日的陈道长依然笑得很像狐狸精,“不如从这走,半途上说不准还能见到什么需要你的人哦。”
李渡对他这哄骗小孩似的口吻沉默一瞬,道:“也好,陈道长也一起?”
陈玉林摆了摆手:“还是不了,我只擅哄有情人,却不会哄伤情人。李仙师倒是对此两道都颇有学问,所以就拜托了。”
李渡:“……”
他独自顺着陈玉林指的小道往前走,走过小半果然见到一处断崖边坐着两个人,一是灵绮阁的许芸芸,一是横云山的何芳尘。
两个小姑娘沉默地倚靠在一处,一言不发地远望着山下奔流的江水。
李渡在心里叹了一声,也跟着坐在了她们身旁。
两人兀自想着心事,竟都没能察觉他靠近的动静,直到他坐下才发觉,双双愣了愣。
许芸芸率先反应过来,赶忙站起身来拉着他往后:“这里危险,您也太不顾自己安全了!”
“我真的没有那么……算了。”
李渡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能顺着她的意思站起身来,退到了她们心中足够安全的地界。
他抬手帮许芸芸掸了掸后背上的尘土,状似随意地提起:“之前樊掌门希望我收你作徒弟,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许芸芸沉默片刻,扯出了一个笑:“我自然求之不得,但是……还是算了,我要回去承灵绮阁的掌门之位,怕没有时间跟着您潜心向学的。”
李渡轻轻握了握她的肩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名牒递给她:“这是我在明月楼的名牒,上有天字二号的标示。”
“这一番事情过去,恐怕四州上下都要晓得天字一二这一层师徒的情分。你年纪尚小,若是在阁中有人刁难,尽可称是我门下弟子,想来能为你抵挡一二。或者如果你愿意,称是我的小师妹也是可以的,祖师奶奶宽宏,绝不在意多出这一层情谊的。”
许芸芸眼圈一红,还是摇着头推拒了:“这太贵重,您能随手赠出这情分,我却不能随手就接。”
“况且……况且师父当初下山前曾签过掌门令,一旦他未能回返,就让我做下一任的掌门,如果我也没能回去,自然也有别人来承掌门之位。”
“好在我们灵绮阁终究还是小门小派,大家对谁来做掌门也没有很上心,多半不会有什么人多出闲心来刁难我。”
“当初约定月余便归,如今时限未过,却……”
她一说起来,便又回想起当日樊绮心死在她怀里的场面,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
李渡轻叹一声,沉默地伸手抱了抱她,任她枕在自己肩上,把肩头的衣料都哭湿了一半。
她毕竟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天下名门从没有过如她一般年少的掌门,此时想起自己肩上将要担起的责任,也不由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忧虑与恐慌。
“樊绮心那个可恶的混账……!还欠着明月楼不知多少账,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还得起了……李道长……李仙师,我要怎么办呀……”
李渡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直到她勉强止住了泪意,才后退些许,递给她一块拭泪的巾帕。
“明月楼的账确实是不能欠太久,要不然你们可就保不住天字三号的阁间了。”
他眼中含了点劝哄的笑意,展示一般双手捧出了自己的名牒:“但如若是有了我的名牒,他们自然不会动樊掌门留下的阁间——还是收下吧?”
许芸芸定定看了他一会,忽而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头:“芸芸谢师父恩典!”
“日后您若再有吩咐,我灵绮阁上下赴汤蹈火,莫敢不从!”
李渡俯身扶她起来:“还是别代别人许诺什么赴汤蹈火了,你若真念我的恩,改日服了众之后,再请我去灵绮山吃杯茶吧。”
他说完又敛了笑意,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何芳尘,垂眼道:“况且这也不算什么恩典,本来就是我害得他们……”
“这与您何干?”
何芳尘看着许芸芸哭过一场,此时眼里也含着水光,听了他这么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此事与您无有半分关联,要说您害了樊掌门和我哥哥,还不如说他们时运不济。”
许芸芸和她对视一眼,也跟着重复道:“此事与您无有半分关联,若硬要说有,也是您拼力为樊绮心那混账续了一刻的命。”
李渡摇了下头,不能告诉她们那些村人是因他的遗骨才无端发了狂,只能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补他内心里的歉疚。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本小册,走过去递给了何芳尘。
“我之前曾见过你们兄妹的剑法,你二人都使双剑,有互补之势,但单独出招时却易有缺漏。”
“我自作主张,把其中几式改了改,将你兄长的剑势也融进了你的剑法中,虽然不比……但想来也能为你这双剑增色一二,不知日后你能否用上。”
何芳尘倒没有推拒就接了过去,眼里的泪光终究没有含住,“啪嗒”几声坠在了纸面上,又被她忙不迭地用指尖拂去了。
李渡对上她的目光,连忙道:“……哭是可以,但跪就不必了。”
于是他又被抱着哭了好一会,另一块肩头也湿得很对称。
等到终于回到小屋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有一会了。
今晚上的月亮依旧是缺残的。
但明月圆缺尚还有定数,人世生死却并无常数。
李渡站在开了花的杏树下,静静抬头望了一会月亮,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推开了门。
裴容与倚在小室内的榻前,正闭眼揉着自己的眉心。
袖口随着动作滑落下一截,露出他小臂上深长的一道刀痕。
薄薄一丝血线拉在冷白的小臂上,竟分毫不叫人觉得丑陋可怖,只平添几分红白相称出的姝色。
李渡昨日叫他把禁术解去,他便很听话地解了,把埋去体内的龙骨再挖出来,天道自然也就不再会责他僭越,只不过难免又多出些伤,不如之前来回路上有时间化去伤痕,难免又要害人担心。
他见李渡推门进来,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用垂下的衣袖遮住了小臂上的伤。
李渡走到他身侧,他便习惯性地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腰,刚要说些什么,李渡却不等他开口,直接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侧着身坐在了他腿上。
李渡抿了下唇,问:“你的伤……”
裴容与掌心握在他的侧腰,眼瞳中拉出一线锋锐的浅金,过了片刻才缓缓松了点手上的力道,抑制住自己没有做些什么。
“没事,都是小伤,做了为天道所不容的事情,总要付出点代价,”他的指腹落在李渡小腹上,微用了一点劲,“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放心。”
李渡抬手摸了摸他眼角的疤,确实如他所说好得很快,只大半天的功夫,就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但摸上去却还能触到伤痕愈合后的凸起。
裴容与不爱被他看着自己的狼狈,刚要开口让他别看,就被李渡双手捧住了脸颊。
两人额头相抵,双双在心口处浮出一个金红的契印。
裴容与怔愣一瞬:“这是……”
李渡侧过脸去,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是我改过的道侣契印,与本来的在外看起来没什么分别,但却能由任一方轻易解开,不须双方协同,也不须他人从旁见证。”
他手里握着裴容与垂在身前的两缕头发,低声道:“只希望天道有常,知道你是为我才做的这些事……别再多责怪我家郎君了。”
裴容与目光闪动,最终也只无奈地笑了笑。
“这也挺好,虽是阴差阳错,但总算教你多接受了我一些。
李渡咬得自己下唇都红润润的,在他直白的目光里摇了摇头。
“我,我想试一试,生死无常,世事多艰,我想、我想……”
他声音里含着止不住的颤,裴容与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点点将他按得贴进自己怀里,问他:“盈盈想要什么?”
李渡顺过了气,努力地强迫自己去看他的眼睛:“假若我明日就要死,你也愿意在这剩下的一天里……当我的道侣吗?”
“到时我先行离去,你必会为我难过的,你……”
裴容与甚至没有听他继续说下去:“我愿意。”
他看着李渡因为心绪涌动泛起微红的眼尾,缓声道:“碧落黄泉,同心不弃,我不会让你先我一步走的。”
李渡弯着眼睛笑了笑,虽然心里知道不可能,但这回并没有再拂他的意思。
他双手环上裴容与的脖颈,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珠。
李渡第一次这么主动,但却也就主动了这么一下,接下来就被裴容与反手扣住了后脑,低头探进了唇齿间。
“唔……!你等……嗯、等……”
李渡被他吻得意识昏聩,几乎喘不上气来,无意间握了下他的小臂,却察觉到他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李渡立时又清醒过来,松开了自己的手,掀了他的袖子就要去看他的伤:“……你痛不痛?”
裴容与抬手避开了他的动作:“我没事的,比起你为别人痛的,我这点全然算不了什么。痛在身上倒比痛在心里好受多了,而且也没有那么疼,真的。”
李渡低头抿了抿唇,道:“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裴容与安抚地吻了下他的唇角:“这回算了,想来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法。”
李渡摇头:“不只是这回,是我怕自己积习难改。我也知道有时候可以不必……但我或许确实有些自伤的癖好。”
他声音越来越轻:“虽然多数时候应该还是不能改的,但是、但是……或许可以少一点点,也让你少难过一点点……”
裴容与听他吞吞吐吐地说完,鼓励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你现在身子还没好全呢。”
李渡:“我已经好了。”
裴容与:“嗯,已经好了,那是谁每天晚上都抱着我哭?”
李渡被他说得忍不住移开视线,过了片刻才又转回来:“真的好了。”
“那好,”裴容与拍了拍他的后腰,道,“站起来。”
李渡察觉到他话音和动作间显出的意味,似乎只在这心念转变的一瞬间,就从亲他爱他的郎君变作了责他惩他的父兄。
他依言站起来,裴容与依旧坐在他面前,伸手探进他袖口中,碰到了他的储物袋。
裴容与把小袋在手心里掂了掂,问他:“我能看吗?”
李渡不知他要做什么,双手握在身前,轻轻点了点头。
裴容与解开他的储物袋,从里面取出了他惯用的那把戒尺,用眼神示意了下自己身前:“跪着。”
李渡只疑心自己听错了,微微睁圆了双眼看他:“我……”
“怎么了?”裴容与将竹片磨的戒尺在手里转了转,“我从前的身份比明松生只高不低,这一跪也不算冤屈了你。”
李渡没料到他会这样,一时心里忍不住委屈,但这究竟是自己央来的罚,再难受也只能生生受着。
他屈膝跪在裴容与身前,又忍不住往他身旁挪了挪。
裴容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手里的戒尺虚虚压在他肩头:“跪好,别靠着我。”
他用竹尺在李渡肩上一下一下很轻地点着:“抬手,高一点,过头顶。”
李渡依言并着双手抬过头顶,被他扳着手指又拎高了点,听到他用一种商量般的口吻问:“你说罚几下呢?”
“你说……”
李渡呼吸颤了颤,竟忍不住改口道:“……您说的算。”
裴容与“嗯”了一声:“那么不定数目,只到你哭了为止,怎么样?”
李渡仰着面看他,眼睫一颤颤的,已经带了点润润的水泽:“还是定数吧。”
“……我近日里好爱哭,只到掉了泪就停,却实在太轻了。”
裴容与轻叹一声,用指腹将他眼角含的水渍抹了,被他用脸颊蹭了蹭掌心。
“二十。”
竹尺偏宽,本来就很有些分量,裴容与又有意叫他疼,第一下就让李渡没忍住缩了缩指尖。
他咬了下唇,又努力将掌心放平,自觉地报了个数:“一。”
他掌心里肉薄,手也不很大,只两三下就覆了满一层的薄红,再往后就是一层压着一层抽过去。
李渡一生里什么样的伤都受过,什么样的痛都忍过,按理来说这小小的惩戒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他就是莫名地又疼又伤心,眼窝里好似盛了一汪泉眼,汩汩地淌着水流。
然而他疼了也不求轻点慢点,痛呼也都尽数压进嗓子里,只偶尔抬头看一眼,看到对方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安抚劝哄一般地看自己,便又低头不肯再看了。
他掉着泪报完了“十五”,感觉裴容与一手托住了他两只手的手背,心里才刚因为那温热的触感好受了一瞬,就被更往上抬了抬。
裴容与也不安慰他,只就着这个姿势落了下一尺。
因为双手没了往下卸力的余地,这样挨比先前更加痛,李渡绷着指尖缓了缓,才颤着声报了“十六”。
裴容与面色平静,一言不发地连着抽完了最后四下。
李渡报完了最后的“二十”,双手却还抬在原处,直到裴容与将染了体温的竹尺放在他掌心里,他的心神才好似一瞬间松懈下来,缩着肩把竹尺抱进了自己怀里。
裴容与俯身抱他起来,让他和之前一样侧身坐在自己怀里。
“不哭了,好了好了,不哭了。”
他这时候又重新变得温柔了,但举手投足间总还含着点训示的意味,扣着李渡的后脑去吻他的眼角:“委屈得狠了?”
他抽出李渡握着的竹尺,随手放去了一旁,握着他的指尖看他手心里的伤痕。
看上去确然是狠了些,掌心里浮着一层明显的红肿,最重的地方甚至隐隐泛了些发紫的血点。
李渡吸了下鼻子,在他肩上蹭了蹭自己脸颊上的泪痕。
裴容与低头亲了一下他的掌心:“还很疼?”
李渡一双眼里还泪意盈盈的,却只摇了摇头,小声道:“……你好凶。”
裴容与失笑:“我对旁人不都这副样子,倒是你被惯得娇气了。”
“我看下次也不需用这戒尺,只消冷你几日便够了。”
李渡抿了下唇:“……才不要。”
裴容与:“好好,不要。之前回回同你置气,每到最后都是想你想得厉害,我也再不愿那样了。”
“盈盈方才好乖,”他握着李渡的手往下探,“想要你。”
李渡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屈指往里握了下,泛着疼的手心被那轮廓一烫,又听到他在耳边闷闷哼了一声,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脸颊飞红,立刻松开了手:“你、你这流氓……!”
李渡一时不知该看哪里,视线左右落了一圈之后,又大着胆子伸手帮他碰了碰。
他似乎在心里做了一番斗争,才抬眼对上裴容与的目光:“我没有心理准备……再过一阵行吗?”
说完又担心对方不高兴,撒娇似的在他下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而且你的伤还没好,现在……”
然而李渡这一句没说完,就又被反客为主地吻住了,直亲得他险些喘不上气。
裴容与一手圈了他两只手腕在头顶,从他胸前散落的衣襟里抬起头。
李渡这是新换的一副身子,胸前还没有添过各样的伤。
裴容与一手将自己垂下的头发捋去耳后,情动之下眼尾也挑了抹霞色,更衬得他容色艳美得叫人心惊。
“即便再多下来九道天雷,本座也照样有力气要你。”
李渡含着泣音喘了一声,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犬牙那么尖。
作者有话要说: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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