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肉身毁坏,幸得千思坊赠我傀儡之身托寄魂魄,但也总是时有损耗,现今这个是我第十九具傀儡身。”
李渡有些犹豫:“我要想想,应该从何处开始讲起。”
裴容与抱着他,用手指缓缓去梳他的头发:“不想说的事情可以留到以后再说,倒不妨先讲讲你和那位掌门夫人的故事。”
“故事”两个字被他说得仿佛别有深意,李渡微有些无奈,道:“这件事情说来你也算知道的,花想容拜我作扶玉阁的客座长老,就是因为我五十年前曾在秋陵渡救过他的祖父……”
裴容与纠正:“是因为他喜欢你。”
李渡话音一顿,没有理他,接着自己方才的话道:“当时那一船上百来号人,就包括了年少时的兰姑娘。”
裴容与:“兰姑娘?”
李渡反应过来叫顺了嘴,只能解释道:“当时她告诉我她叫魏兰,‘兰泽多芳草’的兰,她不高兴我叫她魏姑娘,说显得太生分,我就改叫她兰姑娘了。”
“船上的小孩小的两三岁,大的有十七八,多数都送回了自己父母亲人身边,还有些年岁小的不记得家住何方,或是记得但偏不愿意回家去的,我也不愿强迫着他们回去,但我当时有事脱不开身,只能先让苗掌柜带他们回了小园山看顾。”
“兰姑娘既不想回家去,也不想跟着苗掌柜回小园山,非要留在我身边报我的恩,我说报恩也不急这一时,她也不肯听,要留在我身边帮我的忙,就这么留了一段时间,直到……”
“直到后来有事散了,再见就是在二十年后的藏剑山。”
李渡对时间和年岁都不敏锐,垂眼想了许久才想出个约莫的年头:“我上藏剑山去,是为了让我家小一小二拜在聆春剑阁门下,他们都是使剑的好苗子,我教了他们十几年,实在是已经尽我所能了。”
裴容与问:“小一小二?”
“哦,”李渡反应过来,笑道,“是我从双黄蛋里孵出来的一对小蛇,就像小十一还有世回和言之他们一样,都是从小养在我身边的。”
他垂眼回忆了一会,又接着道:“直到在藏剑山见到她,我才知道她是剑阁后人。她告诉我她要同横云联姻了,我不知该说什么,所幸她也没有多问我,只领着我在剑阁逛了一圈,看了看她的小妹。”
“——就是在凉州见过的曲春台,她当时还只有三岁。”
“后来就一直没见过了,再往后……让我想想。”
他扳着指尖算了一会,道:“再往后十五年,我送言之拜入横云,但当时只送他到山脚下,我自己没有上去,直到他来信告诉我,我才知道掌门夫人做主收了他作义子。”
裴容与沉默片刻,问:“你很喜欢小孩?”
李渡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道:“还好吧,养小孩挺好的,为自己找些事情做,也算是多修些德行福报,就是分开时伤怀些。”
他话未说满,但实际上这德行是为谁修的、福报又是为谁攒的,两人都再清楚不过。
李渡自认为清清白白地讲完了他的“故事”,就想要起身去拿桌上的药。
他们身上的连心印半解不解,没有了当初伤痛等同的效用,他只有内伤,但裴容与身上却是有需要包扎的外伤的,然而他才刚撑起来一点,就又被揽着后腰按了回去。
他在裴容与后背上拍了拍:“松开点,我去拿药。”
裴容与不肯:“你又要走了。”
“今晚不走。”
李渡将两只手的手腕一并抬起来,菩提珠子和一双银镯碰在一块儿,叮叮当当地响:“我为了跑来找你,把存在里面的灵力都用完了,要等你还回来了再走。”
裴容与:“真的?”
李渡:“真的。”
裴容与:“那我能亲你吗?”
李渡:“……不能。”
裴容与:“真的不能?”
李渡:“真的。”
李渡有时候确实不明白裴容与,让他松开手放自己去拿药,他不肯听,但让他不要亲,他却又听了。
他身上伤那么重,抱着自己却分毫不觉得痛的样子,但若要被问起来,就会轻声地说很疼,很疼,但是依然还抱着不松手。
李渡感觉半知半解,但也就随着他去了。
李渡后半夜睡了一个时辰,已经比从前失眠的晚上睡得多了,天擦亮的时候花了一刻把自己从蛇里扒了出来,去灶间炖了盅芋头排骨粥。
粥米咕嘟咕嘟地滚出香味,将整间屋内都烘出点热意,但窗外依然还下着雪,很冷,蛇妖天一冷就容易困倦,更何况现在还受着伤,夜里睡着睡着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蛇。
李渡把粥用小火煨着,临要出门的时候又被缠住了,蛇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小声地说不要走,蛇现在是一条很大的蛇,即使只缠了一圈,也让李渡又多花了两刻才勉强把自己翻出来。
他折腾这许久,等真正出了门的时候天色都已经亮了,楼下侍者早已候在门前,见他下了楼,便一齐迎上来问他有何吩咐,李渡摇摇头,出门拐去了隔壁的玉楼春。
奇怪的是他放在储物袋里的长老玉牌找不见了,所幸玉楼春的掌事认得他的面貌,拱手叫他李长老,李渡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我和你们家阁主有事相商,想借一借此处的通讯灵器。”
玉楼春用以通讯的灵器是一方秘制的卷轴,一式多份,传影传声,联通扶玉山上的总部以及十三州各处的分部。
李渡到的时候赶巧前边有人在用,但也并没有等很久,只一会就被掌事迎进了存放卷轴的里间。
这时候已经不算很早,但花想容却依旧一副刚从榻上起来的模样,袖口乱糟糟的,狐狸穿得比他齐整,正站在他身后替他捋平皱起来的衣领子。
花想容在李渡眼里也算是一个看着长大的晚辈,李渡对晚辈的态度向来很平和,即使他们两个一看就一副昨夜里闹到很晚的样子,他一般也是没什么反应的,然而这时候看到他们这样一番情态,再想到自己要问的事情,还是不由地眉心跳了跳。
花想容的羞耻心时有时无,这时候显然是没有的,他腰上不使劲儿,懒懒散散地往后靠在狐狸身上,道:“怎么了李长老,大早上找我有何事相商呢。”
李渡:“此事说来也不复杂,就是,嗯,我有一位友人,性情也是与我相差不多……”
花想容:“哦,友人。”
李渡:“咳。”
李渡:“总之就是有这样一位友人,这位友人本来想与他的夫君和离……”
花想容:“和离?为何要和离——等等,你们什么时候结的亲,怎么都没请我去喝酒……”
李渡:“咳。”
李渡:“……本是想同他夫君和离,但是他夫君却是说什么也不愿,就这么相持不下,这时候他夫君又意外受了些伤,再一提起和离就……总之就是决计不愿意的,你可知这样的情形该如何应付?”
花想容想了想,道:“这我倒确实没有经验,毕竟我也没有同别人结过亲。”
李渡低头咳了两声,总感觉这人是在借此调笑,但他一时间也只能想到这一个合适的人来请教:“重点不在结亲。”
花想容:“重点不在结亲,那还能在何处?既然你左右也不在乎那一纸婚书,那也就没什么东西再能拘着你,两个人一起过本就是为了顺心,不顺心了就分开,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李渡有些出神地重复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
“我倒觉得这事不能如此论断。”
狐妖给花想容理好了衣领子,一面给他束发一面缓缓开口,花想容不肯让他弄,他便化了一团赤色的狐尾给他捏着玩:“李长老犹豫不能决断,可是因为你那位友人心中对他夫君还有情意?”
李渡抿了下唇:“情意……应当是有吧。”
“既然如此,那在我看来,和离倒是不急于一时。”
狐妖的语气听起来很真诚:“毕竟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的,嗯,你的友人这位夫君听起来也是很爱他的,万一到时候想不开,做出些寻短见的傻事,岂不可惜?”
李渡十分轻易地动摇了:“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
狐妖:“再说李长老也说了,这位友人与你性情相近,那自然也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别说对方是情意尚存的道侣,就算只是萍水相逢,在这紧要时候抛下他不顾,恐怕自己心里也不好过。”
“既然如此,不如暂且留下来看顾他,等他伤势康复,再说起和离的事,也叫人好接受些。”
李渡听得半知半解:“当真如此吗?那不会更不好接受吗……?”
狐妖很肯定地点头:“真的真的,我对此道虽也不算精研,但也还算懂一点的,你照我说的这么做,定然是不会出错的。”
花想容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尾巴:“你还不算精研,昨晚上你把那……”
李渡:“咳。”
他心里差不多有了答案,也就懒得再看他们俩腻在一处了,只临走之前嘱咐道:“今日之事不要告给别人去。”
花想容:“嗯嗯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言之,也不会告诉世回,也不会告诉小江,也不会告诉扶玉山上那一堆喜欢你崇拜你的小弟子——哦,当然也不会告诉你,嗯,这位友人的道侣的。”
李渡面无表情地合起了卷轴。
他把通讯卷轴还给掌事,又从早市上买了些叶菜回去。
此处地方本已入春,却不知为何忽而又落了数日大雪,将许多菜都冻死在了田里,叶菜市价在几日之内翻了几番。
李渡挎着一篮子小青菜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赶早市的人们还如往日里一般热闹着,骤然变幻的物候对他们似乎并没有很多影响,小孩子穿着红的绿的厚袄子,手里拿着小风车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踩地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
李渡心里总还有各样的忧虑,这时候也不免被这氛围所感染,想到刚才从通讯卷轴里看到狐狸的尾巴真的很蓬松,被揉的时候还会叫。
他决定等下次再回到小园山,要去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捡只小狐狸来养,他想得心里痒痒的,觉得蛇和狐狸都很好,但是似乎二者不可得兼,因为蛇的气量不知为什么都很小——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李渡一进门就被蛇缠住了,这回和早上不一样,蛇从一条蛇变成了一个男人,比早上出门时更重了。
李渡只能立刻抛却想想中的小狐狸和小狐狸的一团尾巴,拍着裴容与的后背想让他起来,没想到摸上去手感湿黏,细细一看沾了一手的血。
李渡蹙着眉把菜篮子扔在地上,双手搀着他去榻边靠着:“不都跟你说了不要多走动,伤这么重还不好好休养,到时候留下病根怎么办?”
“对不起,”裴容与垂着眼道歉,“我不知道伤口会再崩开,害你同我一起疼。但我真的很想你,还怕你又要丢下我自己走了,躺着想得难受,还不如起来走一走。”
李渡已经习惯了疼,直到裴容与伸手用袖口去擦他额边的冷汗,他才意识到汗已经快滚到眼角了,蛰得他眼睛有点酸有点热。
他有点出神地眨了眨眼,想到狐妖那一套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的歪理,从这一刻开始真诚地觉得他说得还挺有道理。
裴容与帮他擦完了汗,又用双手捧着看他没什么血色的脸,笑得好像很开心又好像很难过。
李渡抿唇定了下心神,伸手去解他身上的衣服。
裴容与:“你……”
李渡:“闭嘴,给你上药。”
裴容与:“不再做点什么吗?”
李渡很平静:“不。”
裴容与看起来有点委屈,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块雕成莲花状的白玉牌:“之前被你关在储物袋里的时候无聊拿着玩的,后来也一直忘了还,可有耽搁你的事情?”
李渡认出那正是适才自己找不见的那块长老玉牌,但他心里此时被心虚和愧疚填得很满,自然也不会去深究小小一块玉的事情。
“我哪有什么事好耽误……嗯,左右近日里也不会再往扶玉山去,你若是喜欢就自己留着吧,这玉牌虽说雕工只能算尚可,但玉料好,用的是暖玉,留在身边也有些好处。”
“我拿着没用,”裴容与很顺从地抬手,方便他近前来解自己的腰带,“只怕什么时候你要用找不见,给你添了麻烦。”
李渡听到他把玉牌放回储物袋里的声音,忍不住心软地抱了他一下。
李渡忙着给他上药,几乎是立时就把花想容和他的玉楼春抛诸脑后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在玉楼春掌事面前翻找玉牌的半刻前,这块玉牌刚被另一个人“嗒”一声放在了柜台上。
那人有一双盈盈浅碧的眼睛,即使在并不亮堂的室内,瞳孔也比一般人拉得细而长。
他说:“劳烦,我找扶玉山花想容身边的那只狐妖。”
作者有话要说:诡计多端的蛇和被迫屈服的狐狸感谢在2023-08-29 16:13:08~2023-09-20 23:3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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