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肩上的伤贯穿了琵琶骨,又拖了这么久才处理,按理来说光是失血就足有可能致命,但黑蛇狭长的身体一直穿在伤口里,竟然阴差阳错地减缓了失血。
这山上屋内常备的药品和医用品格外齐全,几乎和普通医馆相差无二,加上江北月又确实是专业的,李渡的伤处理得很顺利,唯一的障碍就是大夫怕蛇,最后还是裴容与亲自把自己的尾巴抽了出来。
“这么怕蛇,那你怎么不怕他?”
裴容与盘在床边,看着正给李渡剜去创口腐肉的江北月,用头指了指旁边。
“他、他也是……?”
江北月僵硬地扭过头,看到坐在李渡身边握着他的手的小十一,那小孩儿玉雪可爱,看到他转过来的目光,脆生生答:“是呀!娘亲说蛇长得很可爱的,哥哥不喜欢蛇嘛?”
江北月看看小孩扑灵扑灵的眼睛,再看看盘在一边吐信子的黑蛇,又想到那张通缉令上的“判为甲级”,神色悲苦地闭了闭眼。
“喜……喜欢,哈哈。”
李渡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眼见江北月手都在发颤,干脆从他手里抽出小刀,自己熟练地几下刮净了伤口的腐肉,小十一拿着绷带爬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帮他包好了伤口。
江北月看着他们堪称专业的动作,觉得他们大概确实不需要自己,同时却也不免暗自心惊,这么熟练的处理伤口的手段,他到底是受过多少伤?
李渡处理完自己的伤,示意江北月去看盘在自己手边的小蛇。
江北月:“可是我不是兽医,那个你能不能、能不能让他变成人那个……”
李渡摸了摸黑蛇的脑袋,被“嘶”了一声。
他伸手去摸腰间的酥糖袋子,半途却又停了下来:“啊,抱歉,我只会哄孩子的手段。”
他刚想要去和江北月说他也没办法,蛇妖却突然化作了人形,他的人形面容昳丽却身材颀长,比李渡要高出接近一个头,把本来就不大的双人床衬得更小了。
李渡翻身下床,把位置都留给了他。
江北月:“诶你的伤……”
李渡面上冷汗流淌,但依然笑着摇头:“已经没事了,他伤得比我重,麻烦你为他看诊了。”说完便开门走了出去。
江北月面对着裴容与的人形,顿时感觉没有那么害怕了,虽然这张脸他上次才在通缉令上见过。
裴容与身上不见外伤,除了面色略显苍白,看起来与健康的常人无异,然而细细把过脉才知道,他的内伤严重到近乎于千疮百孔,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要是个普通人早死了百八十回了,就算他是道行高深的大妖,也至少得养个一年两年的,就这样能不能完全恢复还是个问题。
他在心中默默盘算片刻,嘱咐裴容与先卧床休息。
小十一看起来很怕这个他娘亲口中的“蛇妖哥哥”,躲在江北月身后探出一个脑袋:“你是来当我哥哥的,还是来当我爹爹的?”
裴容与冷冷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并不回应。
小十一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我有一个哥哥了,你不要来当我哥哥好不好?”
江北月:“可、可是你不是也有一个爹爹了……吗。”
小十一用力摇摇头:“这个爹爹不是人!”
裴容与睁开浅碧色的眼,两条竖瞳显得妖异又绮丽:“我也不是人。”
“哎呀,就那个意思啦!”小十一说完这句,直接拉着呆滞的江北月出了房门。
江北月仰头看了看天,觉得李渡这一家子的复杂程度超乎他的想象,他今天一天的震撼比以往一年加起来都多,准备下山去抓点药冷静一下。
裴容与占了主卧,李渡和李夫锁了次卧的房门,江北月下山抓药去了,李薇也不在家里,小十一敲了会李渡的房门,见没人来给他开门,只好又大着胆子跑去找裴容与。
裴容与靠坐在床头,并没有睡着,而是侧首看着窗外的景色。
小十一试探着凑过去,见他并不介意的样子,便爬上床坐在了他身边。
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到细雨落在窗棂和草叶上的声音。
小十一却抓了抓裴容与的手,轻声问道:“你能听到对不对?”
裴容与转头看他:“听到什么?”
小十一垂下眼睫:“娘亲的声音。”
裴容与:“你能听到?”
小十一:“我听不到,但之前听到过,后来娘亲就画了隔音阵,我就听不到了。但是你是厉害的蛇妖,你能听到对不对?”
裴容与确实能听到。
李渡画的隔音阵是专为了防小十一,画的只是最为简单的低级阵法,自然防不过他。
木床板摇晃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指甲划过皮肤的声音,皮肉相贴的声音,唇齿间压抑不住的声音,还有隐约的略微粘稠的水声。
小十一总结道:“娘亲听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他虽然看起来只有周岁左右,实际上却也已经是十多岁的小蛇妖了,对于那档子事也有了些云里雾里的了解,知道两个人做事,应该是双方都快乐的才对。
但是娘亲不开心,他把原因归结为爹爹不是人。
裴容与对此不做评价,继续转头看向窗外,没头没尾地说道:“你……娘亲是个好人。”
小十一更难过了:“可是娘亲不开心。”
裴容与无奈地叹了口气,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把床头的半袋子酥糖递给了他:“别哭了。”
小十一在布袋子上蹭干了眼泪:“这怎么在你这儿……”
裴容与:“你娘亲用来哄骗我的。”
小孩子的情绪来去都快,小十一此时又开心起来:“那你也太好骗啦!娘亲当初哄我变成人形,足足用了两袋梅子糖呢!”
他感觉没那么怕裴容与了,趴在床沿上自己啃酥糖,没过一会就歪着脑袋睡着了。
裴容与把他抱到床中间,又给他掖好了被子,自己下床推门走了出去。
李渡正坐在檐下的竹凳上,正微微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他那身沾了血的衣服已经换下了,但穿的还依然是素白的孝衣。
此时他眉心的道印和眼里的银色已经褪去了,一双眼睛黑如墨丸,眼尾泛着一点潮红。
他看到裴容与推门出来,微微蹙了下眉:“怎么不躺着休息?”
裴容与倚着门俯视他:“你不也没有去休息?”
“我不需要……”
李渡话音一顿,突然懊恼地捏了捏眉心:“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忘记那个隔音阵是简化版的……见笑了。”
裴容与没有接他的话,反而道:“那是个傀儡吧。”
他指的是李夫。
李渡也并不惊讶他能看出来,微微点头道:“好眼光。”
“为什么?为了怀念你的亡夫?”
是仿着他那亡夫的面貌做的?
但似乎与那小孩长得并不很相似。
不过妖族本也与人不尽相同,人妖相恋,更是生出个什么样子的后嗣都不稀奇。他在心里默默想了想,但并不打算出声询问。
裴容与走近站在李渡身侧:“那小孩天赋不错,你那亡夫也是蛇妖?”
李渡一言不发,又转过头去看星星了。
裴容与:“那小孩很聪明,设了隔音阵也没用,下次你……也最好避着他点。”
李渡微微有些讶异,随即又有些难过地叹了一声:“多谢你。”
裴容与:“不用你谢,你救了我,这些都是小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是要探听你的私事。”
李渡笑了一下:“嗯。”
两人都不再出声,沉默地望向远处。
夜色中的山景幽深宁静,夜风吹拂,夹杂着蛙鸣鸟叫,隐隐还有风拂过草叶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时木门又“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条身上晕着几块儿芽绿的小白蛇爬了出来,熟练地绕着李渡的腿爬到了他身上,绕着他的手盘了几圈。
李渡揉揉小蛇的脑袋:“怎么又一困就变回去啦,化形这么不稳定,我都不敢带你出去。”
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裴容与:“你看这个哥哥化形多厉害,受伤都不会控制不住变回原型。”
裴容与听到他说“这个哥哥”,不由愣了一下,但也就随他去了,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哄孩子。
小白蛇正是化回原型的小十一,不满地嘶嘶两声,纠正道:“只有薇薇哥哥!”
李渡抚摸着他身上光滑的鳞片:“不怪你哥哥了?”
小白蛇半晌不出声,再开口时声音轻轻的,听上去有点低落:“还有点……但更想要哥哥回来呀。”
李渡:“他过一阵就回来。”
小白蛇绕着他的手指:“娘亲,你又打薇薇哥哥了对不对?”
李渡:“……”
他无奈地捏了捏小白蛇的脑袋:“把我说得那么暴力。他犯了错,自然是要受罚的。”
“娘亲对我和哥哥最好啦!不要生薇薇哥哥的气了好不好?”
小白蛇主动地把身子在李渡掌心里蹭来蹭去,蹭得裴容与都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同为蛇妖的尴尬。
但他没想到的是李渡竟然真的很受用,玉白纤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抚过小蛇的身体,被盘着手腕的那只手还时不时捏着身子用指尖揉搓两下。
李渡:“能不能变大一点。”
小十一被揉得眼前发白:“我只有这么大啦。”
李渡遗憾地抿了抿唇:“你们都不肯长大一点给我摸。”
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仰起头正好和一旁站着的裴容与对上了目光,眼神里有种湿漉漉的委屈和渴望。
下一刻却又仿佛突然想起和他不熟,只好又低下头去揉搓他的小白蛇了。
裴容与:“。”
原来是真的很喜欢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