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盘在蘑菇上的黑蛇吐了吐艳红的蛇信,化作了人形。
蛇妖一身烟墨色的长衫,比起纯然的玄色又多添了些水墨般的雅韵,广袖博带飘然若举,袖口和腰带上压着暗银色的祥云纹,在动作间散出一点隐隐的流淌的波光。
囚室内光线昏沉,也掩不去他眉眼间的艳色,那一点模糊的迷离的暗影落在眼尾,反倒为他本就姝绝的相貌添了点难言的妖异和靡艳。
李渡确信自己半点也没忘记过他的模样,连他眼下的两粒小痣点在什么地方都记得分毫不差,但此时当真再看到他这样站在自己面前,他还是难免心头一颤。
就如同当初他们初见时那样——记忆就如同那张贴在小院外的画像,能把形貌绘得相差无几,却总要等到真的见到时,才要恍然又憾恨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其实全不能描摹尽对方举手投足、眉眼流转间的韵致。
江北月懵懂地眨了眨眼,还没搞懂目前的状况,余光看到李薇冷冷扫过来的目光,慌忙地摆了摆手:“这个、这,这一篮子蘑菇都是我亲手挑了放进去的,这个不关我的……”
李薇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就被抱在怀里的小十一抬手捂住了嘴,他垂眼拍了拍小孩的后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又抬头和江北月一同看向囚室内。
他们隔着铁栏,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容与迈步朝着李渡走过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没有多远,李渡目光有些发愣,怔怔看着裴容与站在自己面前抬起了手,才又慌忙转头看向了旁侧。
裴容与伸出的手在半空停顿一刹,轻轻落在了他怀里那只黑猫的后颈上。
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甩动的尾巴比平日里粗了一圈,显得很蓬松。
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被裴容与捏住后颈皮从李渡怀里拎了起来。
李渡下意识上前半步,伸手去托住了黑猫的后脚,两个人近乎贴身站在一起,只除了中间夹着一只炸毛的猫。
“猫不能这么拎着……”
李渡边说话边抬头看他,话音却不由在对上他的目光时顿了顿。
裴容与看着他的时候微微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却没来由地被李渡看出来点可怜和委屈。
李渡手指蜷了蜷,再出声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样会受伤的。”
裴容与“嗯”了一声,随手把猫扔在了地上,站在李渡身边低着头帮他洗蘑菇。
洗好的蘑菇圆滚滚地盛在竹篮子里,同摘好的翠生生的叶菜摆在一块,李渡手里捏着一粒蘑菇,只觉得这半年来的光阴也好似这蘑菇上的一颗水珠子,不经意间便从指缝间淌走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除了李渡伸手去接篮子时着意避开的目光。
空心菜和盐、鱼露、蒜片以及少量的辣子一起炒香;牛肉切条腌制,和同样切成条的土豆分别煎至金黄,在锅中一道翻炒均匀;煮熟的鸡腿肉晾凉后撕成小块,表面撒上蒜末、野葱末、辣子和盐,再浇一勺热油激出香味;煮好的虾剥出虾仁,放在凉水中浸上片刻,和葱末一同摆在蒸得澄黄鲜嫩的蛋羹上。
蘑菇切片,和撕成细丝的平菇一起在锅中炒香,加入水和调味的盐,煮开后倒入打好的鸡蛋,搅拌成蛋花,最后再撒上一小撮切成碎末的野葱。汤底清澈,浮在表面的蛋花泛着淡淡的金黄,被青翠的野葱一衬,发出一种分外清新的鲜香。
之前酿的桂花糖蜜已经差不多熟成了,李渡本来想好了今日要做糯米糕,一半加黄米,一半加紫米,蒸熟之后在表面淋上自酿的桂花蜜,软糯甜香,自有回甘。
但他摸了摸桂花蜜的封坛,又把小坛子放回了储物袋里,转而做了绿豆茶糕,绿豆泥都是自己舂的,本就不是很甜,再添了略显清苦的茶水调味,更显得甜味浅淡,清香宜人。
江北月比平时还快地扒完了碗里的饭,视线在铁栏里边的两个人扫了一圈,伸手挠了挠脸颊,最终只干巴巴地道:“你……你们多保重。”
他将自己行囊里那一堆形形色色的药全都留给了李渡,拉着杏禾和抱着小孩的李薇一同离开了。
傀儡还依然是从前那样沉默,他站在门前,等李渡从里面伸出手来,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并轻声说了句“走吧”,才转身跟着江北月他们一同往外走了。
几个看守晚间来了一次,很快便又走了。
他们离开后,蛇妖从李渡的袖口缓缓钻出来,重又化回了人形。
李渡捻了捻袖口,在两人四周设了隔音的符文,又再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可以藏在被子里的。”
裴容与:“被子里都是猫毛。”
李渡转头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角落里的猫,猫幽绿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们,尾巴都甩得幅度比平时大,忽而伸出前爪挠了一下,本来无形的隔音符文泛起一点隐隐的浅银色,在半空中轻轻颤了颤。
李渡眼神闪了闪,轻声道:“这时节冷热交替,本也到了换毛的时候了……在小园山上的时候,苗掌柜也是这样的。”
裴容与没有应这句话,他只伸手在空中虚虚一点,隔音符文银光一闪,重新又隐去了,四周浮起一阵云雾,李渡只来得及看到猫张了下嘴,但却没有听到声音,下一刻就被乳白的雾气遮去了。
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他每日睡觉的草席子,以及上边还摆着小半碟子绿豆糕的木桌,安置在稍远些地方的供桌也同样被掩在烟气里,看不见了。
李渡背靠着墙坐在草席上,裴容与自然地坐在他身侧。
中间隔的距离比他们半年前相处时远,却又比真正合宜的近。蛇妖烟墨色的衣摆在草席子上微微铺开,更让着一点距离显得若有似无。
他这一身织锦纹绣,光华内敛却又分毫不曾失色,看起来和身下的干枯稻草半点不相称,李渡在心里缓缓想道,他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李渡适才设那隔音符文的时候,料想他们会有很多话说,但真到此刻,却又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己都弄不分明究竟是没有话说,还是有太多想说。
他没有问裴容与为何会和一篮子蘑菇一起出现,正如裴容与也没有问他为何会在此处,他只隔着衣袖轻轻圈住了李渡的手腕,道:“我想看看你的伤。”
李渡手臂在他手里挣了挣,自己也知道挣脱不开,轻声道:“你又要训我吗?”
裴容与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他看着李渡抿着唇脱去了外衫,捋起了自己两臂上的衣袖,动作间两只腕子上的细银镯子垂落在腕骨边,左边腕上还仍然绕着那串白玉似的菩提子,同银镯子轻轻一碰,发出点细碎却又清脆的声响。
左臂上下、左右大腿上都各多了一处疮疤,都是生生的剜掉一块肉,左手小臂上几道放血留下的刀伤,伤痕还没有完全淡下去。
李渡伤口愈合得快,但剜下的血肉却并不会自己再长回去,这些凹痕烙进他的皮|肉里,像是桩桩件件写在簿子上的功德。
和这些伤比起来,他身上那些在镇妖司牢狱中受的鞭伤烙伤,反而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一段不长的时日过去,几乎都已经淡得要看不见了。
裴容与沉默地帮他把衣袖放了下来,却并没有如李渡所想的那般教训他,反而转了个话头,问他:“你总不肯看我……还在生我的气吗?”
李渡摇头:“我没有生气。”
裴容与:“没有生气,那你是怨我一走了之?”
这回李渡答得慢了些,过了片刻才缓缓摇了下头,垂眼道:“不是怨你。”
裴容与听了他说“不是”,却仿佛得了肯定的应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想,既然你全然不在乎我,我又何苦非要在意你。还非要跟在你身边,倒显得我自己像个笑话。”
李渡:“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容与:“但是这半年里,我一直睡不好。”
李渡避开他的目光:“你同我一道的时候,也并不怎么睡。”
裴容与语声沉缓,稍稍向李渡耳边凑了凑:“我没有事做,身上的旧伤总也好不完全,多睡睡总是好的。”
李渡:“你……”
“这世间多的是我的仇家,但杀人却并不能使我开心,反倒是半解的连心印叫我瞻前顾后。”
“你呢,这半年来,你过得好吗?”
裴容与握着他的左手小臂,那里本来生得线条匀称流畅,如今却生生凹下去一大块,裴容与指腹贴在他的皮|肉上,却仿佛直直摸到了下边的骨头。
李渡目光闪烁,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裴容与任他挣开些许,但依然还握着他的手腕。
李渡抿了下唇,半晌只道:“我也睡不好。”
裴容与稍稍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李渡的颈窝:“你不要赶我走,让我同你在一处,我便从此再也不杀好人。”
李渡用右手去推他:“你本来也不杀好人。”
裴容与从善如流地退开些许,又顺势贴了贴他的掌心:“明礼之也并非恶人,他只是骄纵。”
李渡没有应声。
他的下唇抿得发白,又垂眼沉默了很久,似乎终有一刻下定了决心,一句“你还是走吧”含在口里,然而还未等他把这句话说出口,就被裴容与抱进了怀里。
裴容与揽着他的腰,缓缓将他带进了自己怀里,他胸膛宽厚,掌心温热,手指修瘦有力,扣在李渡身侧时紧贴着他的肋骨,那一层薄薄的血肉夹在手指与肋骨之间,血液随着心跳一下一下轻轻敲在指腹上。
李渡一句话卡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来了。
裴容与语声沉缓,用一种肯定的口吻道:“你喜欢我这样抱你。”
李渡没有否认,只道:“我幼失怙恃,没有人这样抱过我。”
裴容与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问道:“所以呢,你是把我当你的兄父,当你的师长?”
李渡知道自己此时不应该这么做,但他还是抓紧了裴容与背后的衣服:“把你当我的镜子……叫我知道自己过了这两百年,还是难改自私和下流。”
他只再自私这么一回,李渡近乎有些绝望地想,只这一回。
他将自己用半年才设下的底线又往后扯了一步,只要……只要裴容与一日还没有说破,他就容许自己自私一日,哄骗自己对方当真只是他的兄父、他的师长,无论什么都无所谓。
他说出这句话,仿佛顿时失了所有的气力,只攀在对方肩上,声音都微微发着颤:“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的,一切罪责尽皆在我,你可以靠着我。”
裴容与就着这个姿势,将适才脱去的外衫披在他肩上,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的后颈,那里微微凸起一小块颈骨,很轻地顶在他掌心里:“好孩子。”
他就是要这样,这样软硬兼施,既是撒娇讨巧,又是恩威并施,叫李渡无论喜欢个什么样子的人,都从此再也离不开他。
即使李渡内心里还是对他那亡夫念念不忘,他也一定要硬挤进他心里。
他早就这么想好了,但真到此时,他却又不忍心了,握在李渡身侧的手松开一点,想看着他的脸慢慢哄他。
但李渡却在他这向后退开的动作下肩头一颤,自己向前紧紧搂住了他:“再抱一会……哥哥,再抱我一会。”
他枕在裴容与肩上,眼角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落进了对方的肩上的暗色的祥云纹样里,将那繁复的绣线浸湿出一粒若有似无的深色。
他不想叫裴容与知道他为了这种事哭,却不知道对方什么都知道。
裴容与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把自己身下的欲望掐了下去,这才又抱着李渡的腰轻轻哄他。
这可怎么才好……
他还什么都没说,就把李渡逼成这样。
他能做李渡眼里再完美不过的君上,却做不了他心中最平凡的情郎。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为了久别重逢精心选择了相似但又更有心机的衣服并成功使老婆回忆起其实并不怎么愉快的初见)
小李:(被弄哭了)
小裴:(心疼但是i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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