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礼之下意识摸向胸前,他身上这件宝器是族中长辈所赠,从出生就戴在身上的,叮嘱他出门在外时无论如何都必须带在身边。
李渡也不催促他,拢着自己一直抱在胸前的牌位念起了经文。
明礼之泡在水里,四下昏黑,完全看不见哪里有岸,除了李渡轻声念经的声音,就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在水里上下起伏发出的声音。
突然间他感觉到脚下有什么东西猛地将他向下一拉!他猝不及防地被扯下水面,夹杂着土腥气的水涌入他的嘴和鼻腔。
李渡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出水面,然而他身上没有修为,到底也只有一个普通成年男子的力气,自己也被明礼之拽着坠下了水面。
明礼之挣扎着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呼吸就又被更大的力扯了下去,水下的小腿已经被冻得近乎麻木,此时却感觉到有什么蛇一样光滑而阴冷的东西缠了上来,箍着他的皮肉向上攀爬,皮肤的直觉由下而上一点点流失。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直接从衣襟里扯出一块巴掌大的黑色鳞片扔给了李渡。
“救……!救救我!……!”
李渡也被水下的暗影扯下水面,却并不见寻常人落水应有的狼狈。
他立在水下,垂眼看向手上的鳞片。
那片黑鳞表面浮着一层碧色的虹光,在漆黑的水下散发出一点莹莹的微光,它静静地悬在李渡掌心上方,仿佛有种奇异的灵性。
李渡闭了闭眼,一直没什么情绪的眼里浮现出一点若有似无的悲伤和冷意。
他低声念了句“对不起”,才将指尖轻轻贴在了鳞片上。
充沛的灵力从指尖涌入他的身体,不同于明礼之的灵力疏浅而浮躁,那是一种温暖而浑厚的力量,仿佛一瞬间洗净了浸在他骨缝里的寒凉。
他眉心光华一闪,浮现出一枚狭长的、金红的道印。
刹那间金光大盛,水流散去,生门顿开。
金光散去后,他们面前浮现出一间没点灯的房屋,看起来像是正殿的外间大堂,房门虚虚掩着,里面飘散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明礼之跪在地上往外呕刚刚呛进去的水,还没把气喘匀,就站起来一把夺过了李渡手里拿着的鳞片。
“道长,”李渡还是这么称呼明礼之,“能不能帮我推一下轮椅?”
他指了指房门的门槛,示意自己过不去。
明礼之被水呛得嗓子沙哑:“里、里面是什么?”
李渡额上一线道印未消,本来墨黑的眼珠子呈现出一种光华流转的银色,他看着前方微微蹙着眉,似乎也感觉有些讶异。
“阵眼被蛮力生生毁坏大半,阵法运转受阻,此处应该暂时没有危险,除非……”
明礼之打断他:“也就是说根本就不需要你来破这个阵吧?”
他把那片黑鳞重新塞进衣襟里,愤愤地瞪了李渡一眼:“这可是老祖宗送我的,弄坏了你赔得起吗?算了,出去再跟你算账。”
说罢,他也不管李渡还要说什么,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渡也没有和他解释的兴趣,正要自己想办法跨过门槛,却突然看到明礼之的身影僵在了前方。
门内没有点烛火,大门洞开后廊下风灯和天上月亮的亮光投入室内,照亮了堂中的景象。
地上躺着数十个人,个个白衣染血,几乎把不大的前堂都铺满了,一股令人胆寒的、锈涩的血腥气在空气中沉默地涌动。
一个一身玄色长衫的男子背对着他们长身而立,微微侧过身,正用一块绣帕擦着剑刃上的血珠子,长剑在月色里反射出一线雪亮的光。
寻常人与人打斗,多半都穿些窄袖短打之类的便于行动的衣物,有本领化作人形的妖更是善于变化,随手拈个咒术就能换身衣裳。
但这男子却一身广袖博带,玄衣上绣银线云纹,飘然若举,仿佛手中拿的不是沾了血的剑,而是三月里采的第一茬春茶。
那男子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左眼眼尾并生着两粒泪痣,纤长的眼睫微垂,半掩着一双浅碧色的眼眸。
李渡细细看着他的相貌,突然又想起来门外通缉令上那幅白描的画像,其实画得不可谓不像,但总在轮廓处这里增一分那里损一毫,难以把控的微小差异导致整体看来失却了本有的神韵。
画像将他画得也算是俊美非凡,但实际上他的面容更含着一种逼人的艳色,甚至因为那种过分的姝艳而显出一种非人的妖异。
画得最好的地方却是那一双用草汁点了颜色的眼珠子。
其实色彩也不算很相近,像的是里面蕴藏的生意,叫人想起春天,乍暖还寒,春寒料峭。
他看向呆站在原地的明礼之,瞳孔在光亮下逐渐拉长成锋锐的一线。
“你姓明?”
明礼之只感觉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脚底直直窜上天灵盖,即使是先前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面对水中不可名状的蛇形生物时,他都没有过如此直击灵魂的恐惧感。
“不……不、不不不是!”
他向后退开几步,向后指着轮椅上的李渡:“他、他姓明!你你、您要寻仇就杀他好了,别、别杀我,我——!”
他被极度的恐惧攫取,转身就要向门外跑,然而还没等到他迈出一步,就忽而膝盖一软向下跌去,膝盖骨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而在明礼之耳中,更为清晰的却是极轻的“嗤——”的一声。
长剑从身后生生刺穿他的脊骨,从他心口正中穿出后并未停留,直直插进了李渡左边的琵琶骨,把他连着骨肉钉在了身后的轮椅椅背上。
明礼之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在极度的惊惧之下从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朝李渡伸出一只手——
然而下一秒,他眼中的生气却突然间消散了,整个人如同一团死肉一般向下滑去。
那剑刃极锐极利,剖开骨血如同抽刀断水,凭借着明礼之身体下坠的重量,生生割开了他的脖颈、头颅,随着他的身体失去支撑倒地,重又闪露出血光也掩不去的寒芒。
裴容与手心上方悬停着一根雪白的骨殖,根根骨节之间还依稀有粉色的血肉粘连其上。
那是明礼之的、被生剖出的脊骨。
他属于蛇类的竖瞳里没有一点温度,修瘦有力的五指一点点收拢,平静地将那根骨头在空中碾成了齑粉。
他一挥手,那些粉白的粉末便又消散在空中,从头到尾身上都没有沾上一丝血。
他的手又重新握上了剑柄,不紧不慢地把剑抽了出来。
“小寡妇,大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做什么?”
血将李渡胸前白色的孝衣染红了一大片,他身体歪向一侧,倚在轮椅扶手上喘息片刻才勉强稍稍舒缓下来。
冷汗顺着面颊淌下,但他的神色依然是宁静的,没有惊惧,没有怨恨,也没有厌恶。
他仰头看着悬在自己眼前的剑尖,轻声道:“你受伤了,我带你出去吧。”
裴容与冷笑一声,显然并不信这话:“带我出去?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吗?我是妖物,是邪祟!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你带我出去,是想帮我再多杀点人?”
“我这一剑穿了你的琵琶骨,”他俯下身重重按住了李渡的还在流血的伤口,“等同于是废了你一身功夫,你也不怨不恨?”
李渡闷哼一声,但依然摇了摇头,甚至笑了一下:“不怨不狠。”
他向四周一点,解释道:“这些人都是镇妖司的人,他们特设此阵前来围杀你,你却并未赶尽杀绝,反而留了他们的性命,只废了他们的道行,足见你本心向善。”
“至于他,”他看了眼脚边明礼之的尸首,“我不知你们之间有何因果前缘,但我能感觉到,你身上并无滥杀所生的业障。”
裴容与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化成一条二指来宽的小蛇,攀着李渡白衣的下摆爬到了他的衣襟里。
李渡下意识去摸抱在怀里的玉牌位,却突然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弓身闷哼一声,感觉到蛇身钻过他琵琶骨上的伤口,将冰凉的、湿滑的上半身盘在了他的脖颈上,蛇尾还穿在他的身体里。
“我是善是恶,轮不到你来评判。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有带我出去这一个选择。”
“有胆量闯入阵眼,你也一定知道怎么出去,对不对?”
冰凉的蛇信一吞一吐,李渡看着蛇妖浅碧的竖瞳,伸手摸了摸他头上光滑的鳞片:“……我会带你出去,但如果我不小心疼昏过去,可就没法保证了。”
裴容与简直难以想象这天底下还有李渡这样不可理喻的人。
甚至直到此刻,他的话中还是没有丝毫的怨怼与愤恨,除了因为难忍的疼痛而抑制不住的喘息和变得有些哑的嗓音,他还是宁静而又平和的。
面对着自己这个祸首,他说的话也并不是出于威胁,而只是平直地陈述了一种可能。
李渡见他不说话,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门外后方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江北月近乎破音的喊叫。
“救救救救命!……李、李——啊——!!”
作者有话要说:你这么对老婆以后会后悔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