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第二日启程,然而实际上却并没有走成。
部分伤者的状况着实太差,受不了舟车劳顿,他们只能暂且在来时的客栈落脚。
所幸此时并非出游的时节,客栈里几乎没有旁的住客,塞下他们这么些人也算绰绰有余。
明言之以镇妖司的名号在县衙贴了告示,广招郎中,然而边关毕竟僻远,一整天拢共也就招到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熟面孔。
李渡眉心一跳,挪到人身边问他:“小江,你怎么跑这地方来了?”
江北月的医术显然是这三人中最好的,忙过了最初的手忙脚乱,镇妖司便只留下了他一人还在客栈,以防后续还有变数。
江北月顺手给李渡把了下脉,但已然是懒得白费口舌来说他了,只从随身的包裹里拿了两个小药瓶给他。
“你们两个也太不仗义,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也不知道带我一道。”
李渡捏了捏他脑袋上束成丸子的发髻:“你跟着来做什么?这地方危险,要是遇到道行高深的妖,镇妖司都护不住你。”
江北月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我还用不着他们来护。”
李渡:“那我们来护你总成了?在启程之前,你就和我们待在一处,哪也不许去。”
江北月乖乖低头“哦”了一声。
李渡:“所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江北月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地往李渡身边凑了凑,声音突然变小了几个度:“我听闻,嗯……此地有蛇妖,嗯……”
李渡不明所以:“不错,所以呢?”
江北月支支吾吾:“所以,嗯,所以……”
他控制不住地用余光去瞄站在李渡身侧的裴容与:“蛇皮蛇胆蛇骨都是上好的,嗯,药材……修化成人的蛇妖,嗯,那个,皮肉筋骨都是千金难求的……药材。”
裴容与:“……”
李渡没忍住笑出了声,体贴地挪步把江北月挡在自己身后。
“虽则如此,但那些蛇妖毕竟已经生了灵智,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虽然作恶多端,但还是将他们归葬故乡为好。”
江北月目光掠过从旁走过的镇妖司诸人,道:“可是即使我不这么做,这些人也绝不会费心思,将妖物的尸首送回那不知在何处的故乡的。”
“既然如此,何不让我物尽其用?”
裴容与眼神冷冷淡淡地掠过来,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又转开了。
江北月被他看得浑身一颤,闭上嘴低下了头。
李渡转过头没什么威慑力地轻轻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老是吓唬小孩儿。
李渡回过神来,笑着摸了下江北月的后脑,声音很柔和,语气就像是他教养那些从小带在身边的孩子。
“此事不能光看眼下如何。眼下这些蛇妖为恶乡里,死于镇妖司之手,你取他们的筋骨血肉入药,确然是造福伤者的好事,但这事一旦开了先河,往后总要生出贪欲,到时候为了取用这些东西,难免祸及无辜。”
“妖同人都是一样的,你会用人的尸骨血肉入药吗?至少在我身边的人,我不希望他们这样做。”
江北月目光闪烁地眨了眨眼,刚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动静转过身。
檐下风铃脆声一响,客栈门口又掀帘子走进来一个人,李渡回过身一看,微微一怔后又笑了笑:“曲副将。”
曲春台依旧一身深色的短褂,唇色比旁人深出一些,面色微有些苍白,眉眼间含着一股刀兵般的锐利。
她看到李渡和裴容与二人,目光一闪,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此去凶险,看你们都还活着,倒是福大命大。”
李渡:“此去折损六人,尸骨俱已收敛,另从扶远县救出百余人,还要多谢你特地来镇妖司门前投信,功德无量。”
曲春台却只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功德,我……”
她的话被凑过来的小春打断了,小春自己有些本事,又得镇妖司前辈相护,好运地保了一条命,只因为受了些伤脸色略微苍白。
她从李渡身后探出头:“李二哥,这位是谁啊?”
李渡:“这位是……”
曲春台抬手示意他不用介绍,道:“萍水相逢,就此别过了。”
李渡闻言也不勉强,正想要送她出去,江北月却突然抓住了曲春台的手腕。
“你面色有异,是中毒之相,虽然看来并不严重,但还是让我给你开点药调养调养为好。”
曲春台:“不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就。”
她转头就要抽身离开,江北月却不肯放手,李渡上前正要说话,却突然听闻楼上传来一阵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有人探头在楼上喊江北月上去。
“郎中——郎中快上来!有人中毒了——”
曲春台趁他分神挣开了他的手,转身就大步往门口走去,却没留神被江北月从背后点了穴,一时浑身失了力气,只能任由他拉着自己往楼上走。
“不好意思啊姑娘,你先忍忍,等我看完上面这个再给你看。”
李渡:“……”
他转身对裴容与笑了笑:“小江倒确实是医者仁心,就是多数时候还跟个孩子似的。”
裴容与点了点头:“你有时候也同他差不多,只看起来沉稳些。”
李渡:“……你少胡说。”
小春:“噫——”
李渡不想和他们说话了,清了清嗓子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上去看看。”
中毒的不是旁人,正是李渡日前在小酒馆里遇到的那一对男女。
他们依然还被罩在明言之的金钟下,给过几次吃食,都是客栈里现做的菜,和镇妖司众人吃的是一样的。
但此时他们却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和手脚呈现出异样的紫黑,指尖甚至出现了溃烂的瘢痕。
那个男人,李渡记得他说自己叫引章。
两座金钟外被十数个人围得满满当当,他却还是第一时间看到了推门进来的李渡,一双眼睛瞳孔都快要散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先呕出一口黑色的血。
江北月分开人群挤到最前,手上还不忘拽着曲春台,以防她趁乱离开。
他打眼一看那两人,便对站在众人之前的明言之道:“这是深中剧毒之相!快点把这东西挪……”
他话说一半,却突然被曲春台的声音打断了。
曲春台气势锋锐,然而举手投足却一向沉稳,连适才被江北月偷袭点穴,都不见她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此时却突然拔高音量,语气中饱含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郡主?!”
江北月猛然一惊:“什么郡主?”
明言之神色凝重,也是重复道:“郡主?”
他们一同看向出声的曲春台,后者正欲说话,却突然向后倒去。
江北月急忙撑住她把了下脉:“这是震惊之下气血上涌,等过会开一服药,休养不多久就能醒了。”
说出“郡主”的人自己昏了过去,这两个字却在人群中嗡嗡散开。
“这小姑娘穿得怪朴素的,没看出还是个郡主呢!此处是燕王封地,想是燕王殿下家的小郡主吧?拐带皇亲国戚可是重罪,就算是留一条命交由官府,也是要诛连九族的啊!”
“说不准这毒就是他自己下的,畏罪自尽,还要带人家姑娘一起,蛇妖就是蛇妖,本性难改!真是无耻之尤!”
“说的没错,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现在就死了得了,还免得浪费药材呢。”
李渡叹了口气,侧转过头。
裴容与站在他身后,无声地揽了揽他的肩。
“诸位——”
“诸位,如何判罚,自有律法来定,玉里县所设镇妖司,只要我为掌司一日,便绝不容许私刑!”
明言之手握在刀柄上,在众人面前扬声道:“哪怕是先救再杀,此时都必须要留他一条命。”
他先是挥手撤了罩在小荷身上的金钟,示意江北月上前去。
江北月跪坐在地上为她诊脉,眉头一蹙,又细细把了片刻。
“这毒应是慢性蛇毒,本应损伤脏腑,但竟看起来也没有太大妨害,只是从外表看起来可怖些……”
他从地上站起来,从包裹里翻了个药瓶出来,对着明言之道:“我也搞不太明白,因此现在也没法开出个对症的方子,但她目前应是没有性命之忧,先吃着这瓶药休养休养,我还是先给另一个看看。”
四周本就未曾平定下去的人声又喧闹起来。
“给郡主都没搞明白,还先去看妖怪?”
“我们镇妖司虽是与凡世朝廷没有干系,但若是因此没有治好郡主,朝廷怪罪下来,我们恐怕也吃不了兜着走!”
明言之一抬手,他们的声音便压低下去,但还是窸窸窣窣人声细碎。
“先送郡主回去休息。”
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似乎在犹豫着这时应该选择坚持镇妖司“诛杀妖邪”的规定,还是选择相信这位年少英才的明掌司。
明言之目光冷然地扫视一圈,挥手撤下男子身上罩着的金钟,刚刚才压下的声音便又立时扬了起来。
如同冷水入锅,煊煊赫赫沸腾不止。
“怎么了?没听见你们明掌司怎么说的?”
四下蓦然一寂,原本正在吵嚷的众人回过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花想容正抱着臂倚在门框上,一时表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镇妖司与扶玉阁不和已久,然而另一方面,花想容作为扶玉阁的阁主,从地位来说就比他们高出不知多少,甚至比起明言之也要高上几分,更别提他还是刚刚救了他们性命的恩人。
花想容的话,他们最是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
本来喧嚣的室内刹那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时间只有江北月蹲下身去给男子诊脉的声音。
那男子中毒已深,已然完全失去了意识,鲜血从嘴角沿着脖颈的线条留下,将衣领都浸成了黑色。
他似乎是陷在极端的痛苦中,指尖无意识地抓挠地面,溃烂的疮口在木质的地板上留下道道血痕。
声响尖锐刺耳,响在阒寂的室内,愈发叫人难以忍受。
几个人受不住这尴尬的氛围,主动接过江北月的药瓶,搀着半昏迷的小荷出去了。
裴容与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目光一闪,俯身在李渡耳边道:“我马上回来。”
李渡一愣,回过头却见他已经跟着那几人一道出去了,只看到他的背影,一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最终只抿着唇转回身。
江北月垂眼细细把了片刻脉,突然神色大变,转头向明言之问道:“你们如何得知此人是蛇妖?你们确定他是蛇妖?”
明言之眉头一蹙,还未说话,便只听有人在后方高声喊道:“他在我们面前变作的原型,一条白色的蛇,足有手臂粗细,这还能有错?!”
江北月面色沉凝:“绝无可能,他绝不可能是蛇妖。”
“人妖脉象殊异,我自三岁起就习医问药,以我二十余年经验作保——他的脉象就是寻常人的脉象。”
他话音顿了顿:“若要说脉象怪异……”
“不好了——”
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从门外冲进来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正是适才护送小荷去休养的人之一。
“不好了掌司,那女人打伤几个兄弟逃走了——!”
李渡瞳孔一缩,猛然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预估错误,还是在走剧情,但也是在一边走一边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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