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沉默片刻,最终也只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
裴容与站在原地,依然闭着双眼:“你早知道了?”
李渡:“我……我只当他是过于依赖我了。”
“我想着我迟早是要……”
他话说到此处忽而顿住,又略显生硬地转了话头:“也是想教他将来有个好出身,这才送他到明掌门膝下教养。”
他站在窗边,极轻地叹了口气,双手结出一个繁复的道印。
道印成形的瞬间,明言之动作顿住,向后倒进了李渡怀里。
他身型比李渡高大许多,李渡动作略有勉强,双肩伤处一痛,没忍住闷哼一声,揽着明言之顺势向后坐在了床沿。
他垂眼叹了一声,咬破了自己食指的指尖,红艳艳的血珠子直坠而下,落在明言之紧蹙的眉心,发出极其细微的“嗒”的一声轻响。
裴容与五感远超常人,无论是李渡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还是齿尖摩擦过皮肉的声音,在他耳中都显得异常分明。
腥甜的血气缓缓荡开,闻起来像是一种熟过了头的浆果。
李渡在这虚幻的美梦里反倒恢复了自己本来的相貌,他的容色乍一看来并不惊艳,但自有一种融洽的,乃至于慈悲的静美。
裴容与依旧守信地没有睁眼,但他能几乎毫不费力地想象到李渡当下的神态。
温柔体贴,悯然垂首。
明明是他自己惹的恩怨情仇,他反倒却作出一副招人恨的垂悯姿态,仿佛这世间嗔痴爱恨,从来都没有真正到过他心里去。
像是观音垂泪,红尘滚滚,俱不沾身。
裴容与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闷,突然想到,如若他适才没有从梦中醒来,李渡会不会也这样阴差阳错看到他的“花好月圆”,会不会也这样抱他在怀中,用指尖血帮他解咒?
应该是会的,毕竟他那么善良,善良得有些招人讨厌——
“破。”
李渡的声音一贯既柔又缓,这一刻却仿若惊雷炸响在他耳畔。
刹那间窗外的风雪声、屋外三花猫舒服的呼噜呼噜的声音、檐下一双燕子的呢喃啁啾,以及一室融融暖意一同退去。
裴容与呼吸一滞,猛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李渡微微抿着唇的笑颜,脱出幻境,他依然顶着那张属于别人的脸。
然而他一双眼睛却还是本来的模样,因为另一个人的“花好月圆”带上了点无措与叹息。
如同春水漾起波纹,轻缓地、一圈圈地推到了杨柳拂堤的岸上。
淮序君两百年前受道门所害,脱去一身天赐的神仙骨肉。
却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算是突兀地入了凡尘。
李渡却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当他是对适才所见感到讶异,还没反应过来。
他们这一去一回不知过去多久,花想容和狐妖已经离开了,只顺手捞走了李渡披在肩上的那件几乎浸透了血的外裳。
李渡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骂了花想容一句,自己把中衣拉上了肩头。
少年仰面躺在一旁的床上,胸口的剑已经拔了出来,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
明言之背靠着墙缓了一会,才终于差不多清醒过来。
他略有些呆愣地碰了下自己的嘴唇,撑着墙壁深深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到李渡和裴容与,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明显还在状况外。
李渡此时面对他难免有些不自在,索性先下手为强,趁明言之还没反应过来,先把此前发生的事都一一讲了一遍。
一五一十,原封不动,只除了把解咒的功劳全归给了花想容他们三个,对适才在幻境中的所见只字不提。
裴容与顶着李壹的面容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李渡这人显然不怎么会撒谎,之前问他有关他那亡夫的事也是,遇到不想说的事,最多也就是躲闪回避,全不见他编出些什么谎话来糊弄自己。
——只除了在隐瞒自己的心绪和伤势这一事上天赋异禀。
明言之视线扫过他们两人,也看不出有没有信了李渡的说辞,只垂眼道:“你们二人倒是有本事……林教官供职于镇妖司三十余年,没料想折于此处,可见这些蛇妖都是有些手段的。”
李渡:“这……”
明言之目光灼灼,沉默地看进他的眼睛。
李渡叹了一声,道:“因为我一心求死,这施咒者显然也是没有料到世上还有我这种人……”
“死了自然也就醒了,没有了‘花好月圆’的加持,那些蛇妖又掉以轻心,是以败于我手,不过是机缘巧合,与有没有本事倒是没有什么关联。”
明言之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个答案,略微一愣,转头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裴容与。
“那他呢?”
李渡快速地眨了几下眼:“他,嗯……我……”
裴容与见他实在编不出理由,伸手在他后脑安抚般地拍了拍,一边替他接上话头,一边给他披上了自己的外衣。
“我们二人两情相悦,上去扶玉山求的连心咒印,伤痛相连,我是感受到他受伤,才从那幻境中恢复了些清明,顺势醒了过来。”
这话倒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半真半假,半明半昧,根据小春的说法,他们现在扮演的这二人,倒确实是两心相悦的一对道侣。
李渡隐蔽地呼出一口气,但同时又感觉略有些别扭。
裴容与的外衣比他身型大出许多,衣袖把指尖都遮了个完全。
他把袖口卷起跌在手腕上,又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耳尖,觉得稍稍有些烫。但这异样的心思只有一瞬,还没有真正进到心里去,就被他抛去脑后了。
眼下他更为关心的,是如何在明言之面前糊弄过去。
明言之还是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正当李渡还在费心思考要不要再补上些其他的解释时,他却突然走过来,极轻地拍了拍李渡的肩头。
“我也认识有个人,一心求死,旁的什么都不去管不在乎,看着是人人称颂的善人,实则却再狠心不过……”
他略微顿了顿,又收回了手。
“就当是为了你这道侣,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吧。”
李渡对上他的目光,仿佛跨过十余年的光阴,从他眼里看到了那个倔强的,却又总对自己依依不舍的少年。
但就像明言之适才的表现一样,他也没有明确的应承或是拒绝,只微微笑着道:“多谢明掌司。”
明言之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
正要推开门时,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那狐狸精没说他跑哪去了?”
李渡视线正落在床边的小几上,一本厚厚的集子,上面印着名字,叫做《春绿集》,没有写作者的名姓,只在右下角用朱砂简笔描了两粒红豆。
他没料到明言之突然一转身,有些愣地眨了下眼:“……狐狸精,他们……”
明言之:“我是指花想容——倒忘了他身边还有个真狐妖。”
李渡:“……花阁主……什么都没说。”
狐狸精这评判,虽说对花想容这人来说确实是恰如其分,却含着种莫名的敌意。
言之和花想容也不知有何旧怨,明明他记得言之少年时这两人也曾见过一面,那时的相处不说十分融洽,至少也是没什么尖锐的矛盾的。
花想容确实是什么都没说,连张字条都没留下。
事实也证明没有什么留信的必要,等到李渡三人终于兜兜转转找到他们的时候,战局已经呈现出压倒性的优势。
镇妖司带来的人个个都非是等闲之辈,除了有四五人如同林教官一样,已经被吸干成几具蒙着人皮的骷髅,以及个别有些执念深的深陷“花好月圆”暂不得解,其余都被花想容借李渡外衣上的血解开了咒印。
此处的蛇妖虽是同族,但却并不见有多团结,更像是仅仅因为机缘巧合才同住一处,不多时便被联合起来逐个击破。
那些与他们同住的外乡“伴侣”们大多已经被吸得干瘪如柴,被挟来做人质时,仿若一根脆得要被风摧折的枯枝。
这一招却并不管用。
——镇妖司向来以“诛杀天下妖邪”为第一要务,至于是否牵连无辜,都是只能摆在第二位的。
花想容那间屋子地处僻远,李渡闻着动静向镇中赶去,一路遇到的大小战局基本都已接近尾声。
人质们干枯的骨架摔碎在青石板地面上,被死去的妖物的鲜血染成一种靡艳的红色。
李渡终于找到花想容的时候,他正躲在隐蔽的小巷转角,揉着狐妖头顶的耳朵,仰着头和对方接吻。
不远处一场战事刚刚止歇,镇妖司众人互相吆喝的声响此起彼伏,竟为他们平添了几分偷情般的意趣。
李渡:“……”
裴容与:“……”
明言之与他们分开,去同自己那些属下们汇合了。
花想容余光看见他们两人,后退一步躲开了狐妖还要继续的动作,转头在墙边吐了口血。
“看什么?你又不是不懂我扶玉阁的修炼之法。”
他捂着心口咳了两声,又呕了一口血,被狐妖用捉着手腕用袖口擦了擦嘴角:“他比我厉害,借我点灵力疗伤怎么了?”
李渡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叹了一声:“花想容,你故意支开我是不是?”
花想容本来也没想瞒他,低头看了眼不远处一具碎裂的骨骸。
“我只是顺水推舟,也不能算故意支开你——毕竟我也没料到你会伸手去碰你家小孩。”
李渡:“你明知道镇妖司向来只以捉妖为要,半点不在意是否牵连无辜,却还趁我陷入幻境,借我的血解开——”
“那么你想怎么做?”
花想容冷笑一声:“晚一步等你一起,你一个人能做什么?能救下这所有人?”
“你们俩这张脸现在挂在横云的甲级通缉令上,横云和镇妖司早有勾结,你贸然出手,若是被人扒了面|具暴露身份,不说以后都没这脸面在李言面前扮个好娘亲,光是摆在面前的甲字通缉都够你喝一壶的!”
李渡垂首,目光正正对上一颗眼眶空洞的头骨。
裴容与站在他身后,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指尖触在他左眼的眼尾,那里微微有些热。
花想容见此,话音微微顿了顿,才又继续说下去。
“我早和你说过了,你不是神仙下凡尘,救不了所有的世间苦!”
他伸手一指地上那骷髅,眼珠都萎缩得近乎消失不见的。
“你看这些人,他们要是活着,个个都要你剜块肉来救。不是我杀的他们,也不是你、不是镇妖司害的他们,只能说是死生有命,端看缘分造化。”
李渡微微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花想容背靠在狐妖手臂上,他吃软不吃硬,此时的语气也缓和下来。
“偶尔我也想替你做点什么的,虽然你应该……你肯定不会高兴。但我好歹年少时欢喜你一场,年少时没来得及任性,长大了总可以放肆些。”
李渡把裴容与的手拉下来,没什么脾气地瞪了花想容一眼。
“要是等我和你一起去,你多半也不至于受这伤。”
花想容没骨头似的枕在狐妖肩窝里,仰头同对方接了个一触即分的吻,才又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渡。
“你这人还是这么招人讨厌。”
“自己没有红尘意,偏总要来招惹别人为了你入红尘。”
李渡眨了眨眼,目光如同清凌凌的春水,温和澄澈。
他尚还没有多说什么,花想容就又继续开了口,这回的话是对着裴容与说的。
“不要误会,我早对这家伙没什么感觉了。”
他似乎是有些乐见其成地笑了笑:“我只是提醒你哦,小心。”
裴容与神色不变,一双眼里翠郁的光华一闪而过。
他想起自己的、以及明言之的幻梦。
那么李渡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他说自己一心求死——想来是做梦都想下地府去,同他那死了不知多久的亡夫团圆吧。
他心思绕了一圈,面上却分毫不显,把正要凑上前去问花想容这话什么意思的李渡勾着衣领拉了回来。
“不劳你费心。”
作者有话要说:想必也没有人会分析所以我自己解释一下
这个时候小裴大概是有一点喜欢,但还没有到很喜欢,自己也是没有特别多意识的。
有两个点可以体现这种“有一点但没有很多”
①在他的梦里小李说“腰疼”,但没有说为什么腰疼,可能是那种那种腰疼(比划),也可能就是正常的腰疼;对应花想容说的可能见到的是你爱的人,也可能你就是单纯想和这个人搭伙过日子,算是一个留白吧
②小裴梦里的内容也只是单纯“过日子”的感觉,而与他不同的是,言之梦里就那个那个(那个那个)
(就是这样子)(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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