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酿糯米甜汤里放了没馅儿的小圆子和切成小块的甜白薯,香甜可口,曲春台没和他们客气,坐下来配着肉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而后才开口道:“隔壁扶远县,几乎所有人都是情侣,偶尔有一个两个没有伴侣,就出趟远门,下次回来的时候也一定会带上一个。”
“这地方没有老人,没有孩子。嘉峪关附近土地普遍贫瘠难耕,扶远的土地本是这一带数一数二地肥沃,却完全不事生产,也不见他们平日里做些什么活计来维持生计。”
李渡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呢?”
曲春台手里的勺子里盛着一颗小圆子,闻言又放回了碗里,不答反问:“还有?”
李渡:“扶远异状由来已久,况且此处又临近扶玉阁,说来也并不算是多么稀奇的事情,附近百姓对此大多是一笑置之。”
“曲副将却为何如此笃定,以至于特地向镇妖司报信?”
曲春台微不可查地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适才也听到了,朝廷拨的粮饷不够,军中缺粮,都是向临近的镇上购买,扶远县距离驻地不远,也在采购之列。”
“但是从大约四五年前开始,扶远县突然就不出产粮食了。我深感此事蹊跷,是以才报请镇妖司。”
李渡用指尖摩挲着酒杯外侧,道:“原来如此。”
“四五年前,”他停顿一下,又接着问道,“四五年前停的供应,为何现在才觉得不对劲?”
曲春台:“粮草是军中要事,购置粮草更是重中之重,我军军中本是由刘校尉分管此事,直到日前刘校尉不幸遇刺身亡,粮草事宜刚好交在我手中,我才得以从过往的记录中获悉此事。”
她目光扫过对面二人:“按理来说,我本不该向你们透露此事,是看在你们是镇妖司的人的面子上,再加上你这说不清的因果前缘,我才破例告诉了你们。”
李渡点头行了个平礼:“多谢曲副将相助,造福乡里,功德无量。”
曲春台并不应承,径自拿了个酒杯,从桌上的酒壶里倒了杯酒,仰头喝了,叹道:“好酒。”
她看向对面:“我就是投信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渡:“我本来也只是猜测罢了。”
“此处虽说是临近边关,但实际上距离边军真正驻扎的地方也尚还有些距离,并不繁华,甚至还有隔壁异常的传闻。然而此处,却是从新设镇妖司的玉里县去往扶远县的必经之路。”
“这小酒馆深处小巷,看似僻远,但实际上临近入城的干道,若有功夫傍身,觉察出动静想来并非难事。”
曲春台挑眉点了点头,对他的话也并不感觉惊奇。
甚至还补充道:“再加上你知道我是剑阁后人,比起其他人更容易考虑到妖怪为祸的可能性?”
李渡将手中满上的酒杯一举:“曲副将是聪明人,我敬你。”
曲春台笑了一声,也干了杯中的酒:“多谢款待,有缘再会。”
掌柜把剩下的半碟子马蹄糕用油纸包了,和一小坛柚子酒用一根草绳扎在一起递给了曲春台。
后者也不推脱,只在掀起门帘将要迈出的时候回过身,神色复杂地看了李渡二人一眼。
“诸天炁荡荡,我道日兴隆,曲春台祝众位道友旗开得胜。”
李渡只是笑笑,举着酒杯向对方遥遥一敬。
曲春台转身离开,李渡却并没有喝那杯酒。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手肘撑在桌上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有点……头晕。”
裴容与从布袋里捏了颗糖给他吃。
“酒量差还喝。”
李渡张嘴去含,舌尖一舔下唇,一不小心舔到了裴容与的指尖。
两人同时一愣,李渡反应比平时慢上许多,揉了揉眼睛,缓缓说道:“……我酒量不差,就是那个,喝太急了。”
掌柜送走了曲春台,又坐回到李渡对面。
“我这楼上有客房,您晚上是就歇在这儿,还是另有其他的去处?”
李渡:“要不然你叫我去小远那儿睡?”
掌柜认真想了想:“怡红院吧,确实客房的条件是比我这儿好上许多,而且不久前才刚翻新过,床软,依我看……”
李渡:“不用……不用了,我就睡这儿就不错。”
掌柜挠了挠脸颊,应道:“好好,我马上去安排收拾——让我先吃完这盘花生。”
李渡:“我自己会收拾的,你也难得清闲,还是喝你的酒去吧。”
掌柜也不客气,乐呵呵地应了,见裴容与搀了一把李渡的手臂,正要扶他回去,突然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站起身快步走回内间,拿了一幅卷好的画轴回来,郑重地递到李渡面前。
李渡眉目间恢复些清明,伸手接过了画轴。
画轴装裱精细,轴头暖玉触手温凉,捆扎的细绳揉了金线,不见锈蚀。
这一卷画保存得极好,但依然能够看出其古旧。
李渡双手捧着那画轴:“这是……?”
掌柜:“是您吩咐要找的东西,虽说对……现在的行踪应该也没什么太大帮助,但我想毕竟也是聊胜于无嘛。”
他笑着搓了搓手。
“这东西是我和小远一同找到的,约好交替着在我和他那儿各放一个月,等着看会是谁运气好一点,刚好能等到您来呢。”
李渡抿着唇笑了笑,道:“这东西少说也要两三百年的历史了,你们帮了我的忙,不好再劳你们破费,我还给你们些银两吧。”
掌柜摆手拒绝了:“不破费,不破费的。”
他也不免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过去,自从淮序君身陨道消,有关于他的东西也就渐渐不值钱了。”
“这东西主要是难找,找的时候多花了些心思罢了,但也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哪还有反过来问您讨要银两的道理?”
裴容与站在他身后,重复道:“淮序君?”
李渡将画轴抱在怀里,那一点笑意也逐渐敛去了。
他那点压下去的酒意似乎又涌了上来,让他说话间有些颠倒。
“他没有死。”
“淮序君是上古所存的最后一位龙君,生于江淮一带,宽和仁厚,护佑一方。后受……道门加害,不知所踪。”
“……但他没死,没有死。”
李渡胸中情思翻涌,这时候他彻底无法分辨,那到底是自己的情绪,还是裴容与通过连心印传来的心绪了。
他心口一痛,只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突然就看不清了。
他微微弯腰平复下过快的呼吸,掩着嘴轻轻咳了两声。
裴容与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话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上去休息吧,你一整日没合眼了。”
李渡额头抵在他手臂上,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袖口,但却并没有将他的手挪开。
裴容与掌心温热,隔着头发也能感觉到隐隐的暖意,李渡深呼出一口气,突然感觉有种莫名的安心。
李渡抬起头对上他的竖瞳,但视线里没有焦点,额上薄薄一层虚汗。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今年多大?”
裴容与:“比你大多了。”
他蹙了下眉,伸手在李渡面前晃了晃。
“你怎么了?”
掌柜也察觉到了不对,叹了口气道:“您这一身的老毛病,还是不见好转啊……动不动就看不清啊听不见啊,叫别人怎么放心得下?”
李渡反而对他笑了笑:“这也是偶尔,偶尔。我们待会自己上去,你去后头歇着吧,难得清闲。”
掌柜知道他的脾性,有什么事向来是不愿叫别人为自己操心的,只能无奈地端着他的瓜子和花生进门去了。
裴容与低头看他的眼睛,重复道:“老毛病?”
李渡却摇摇头,并不欲多谈,他的心思还系在另一个话题上:“你真的比我年岁长?”
裴容与:“自然是真的,你几岁?”
李渡垂下眼:“……具体我也记得不是很清,但我至少得有两百多岁了。”
裴容与笑了声:“我比你大多了,真的。”
“你这点年岁,在我眼里还是个小孩。”
他本以为李渡一张嘴又会和前几次一样,说些“我不是小孩儿”之类的话。
然而实际上,李渡这回堪称顺从地接受了“小孩”的身份。
他把额头靠在裴容与颈窝里,声音很轻:“有点累,借我靠一下。”
自从两月前小园镇初见,这时裴容与第一次见到李渡主动示弱。
他熟门熟路地揽着膝弯把人抱起来,上楼去了。
木制的楼梯被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压得“嘎吱嘎吱”地响。
裴容与低头看了眼李渡,对方正抱着那卷画轴发呆,肩膀有些僵,看得出并不是很习惯被人抱着。
“你很在意年龄?”
李渡反应了一下,才缓缓摇头:“我不是在意这个。”
“我就是……我很久没遇到比我年长的人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如果是比我年岁小的,那合该是我照顾对方。”
裴容与“嗯”了一声:“因为我比你年长这许多,你才肯勉强放下面子接受我的照顾?”
李渡:“不是面子……没有人有义务照顾我,更何况还是些比我小那么多的……”
裴容与:“你也没有义务要照顾别人。”
李渡沉默了一下,道:“我……行善积德,若是有旁的什么诉求,便不灵验了。”
裴容与走到房门前,空出一只手用掌柜给的钥匙去开门,李渡就坐在他另一只手上。
当真如之前在扶玉山小竹楼时说的那样,是个抱小孩的姿势。
他俯身把李渡放在床边,房间打扫得干净整齐,但或许是因为不常有人住店,床褥还没铺好。
李渡扶着小几站起来,摸索着想要把床铺好。
“我记得这张床挺大的,两个人睡也就是挤一点,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在旁边打个地铺……嗯,备用的床褥和被子应该也是有的。”
裴容与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回床上。
李渡眼睛还是看不见,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你要做……”
话音未落,就被对方一个昏睡诀打断了。
他沉入睡梦中,身体没力气地向前靠,被裴容与揽住,向后平躺在了床上。
他不知道怎么铺床,只能让李渡先躺在被子上,又担心他醉后着凉,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件带毛领子的披风,盖到了他身上。
李渡脸颊被毛领蹭得有些痒,迷迷糊糊地伸手,想把披风拉下去点,又碰到了同样在帮他整理的裴容与的手。
他梦中也不安稳,但睡相并不算差,翻了个身,就抱着温暖的披风蜷着身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