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一直断断续续飘着小雪,直到天亮时分才停。
秋陵渡没有春天,是新近才有的事。
而对于地处江淮一带的临安来说,春天已经有两百多年不曾见到了。
由冬入夏从来只在一刹那,但谁也不知这一刹那会在什么时候降临。
在夏天没有到来之前,临安都还会冻在飘雪的冬月里。
或许是因为天冷受了冻,又或许是因为见了旧仇心绪难平,李渡第二日晨起的时候果然身上又疼得厉害。
虽说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面上表现得也平静,但还是被裴容与看出来训了两句,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都不许他自己出门,还特地找了把轮椅来给他。
李渡觉得他小题大做,但还是只能无奈接受。
因为反抗的话不仅白天出不了门,晚上还要遭一番无理的磋磨。
但除此之外,往后这半月却着实是难得的好日子。
没有什么紧迫着需要忧心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即刻要完成的催请。
朝中两派依旧纷争不断,但这都不是他应当去管的事。
其实还有一件事要去做,可他还没想好……
“啪——!”
因为思绪总会被打断。
一团雪砸到窗棂上,扑簌簌地散开滑到地上。
李渡把轮椅摇到窗边,看到外面热闹得很。
这边是小十一和猫在团着雪球打雪仗,旁边不远是裴容与有意指点李薇,从枝头折了根树枝同他对过几招。
李渡如今已经不怎么碰剑,但看着他们过招,还是觉得颇有些感悟。
裴容与回头见他推开窗看过来,便又收了剑式,握着手里的枝条走到窗前。
光秃的枝条在他手中光华微闪,下一瞬竟凭空开出了几簇乳白的杏花。
李渡双眼微微一睁,伸手去碰了下花瓣:“……群芳妒?”
裴容与朝他眨了下眼:“我学会了,先生。”
他倾身越过窗棂,将那枝花递到了李渡手中:“但我不会对着旁人用的。”
李渡仰头看着他,最终只是抿唇笑了下,握住了他的指尖。
陈玉林在旁看着这一幕,叹道:“我看裴兄才是真正的狐狸精啊。”
他这一分神的功夫,险些被何芳尘的剑气削下一缕头发。
“师兄接招——”
陈玉林无奈地抖了抖手腕。
“还要练吗?这都一整个上午了。”
李渡目光在窗外掠过一圈,又抱着花把轮椅摇回了桌边,继续给杏禾讲《春绿集》中录的符阵。
当初秋陵渡的灾劫平定之后,李渡和裴容与顺着江水向东,一路走走停停,足有半个多月才不紧不慢地行到了临安。
杏禾没有跟着他们一道走,他舍不下明月楼旁边开的玉楼春,即使李渡告诉他玉楼春在临安也有设分部,他也还是在荆州多滞留了些时日。
直到明铮到访的数日之后,他才进京循着气息找到这里。
距离当时在扶远县初见他,也已经有一年的光阴了。
李渡指尖拨弄着杏花的花蕊,在心里想。
这一年来他确实成熟不少,在秋陵渡向众人阐释符阵的时候,已几乎能够独当一面了。
李渡弯着眉眼笑了笑,又多给他留了两道题想,自己往千思坊去了。
最近他正同坊内的偃师一道改制傀儡“江南桂”,其他人也都对此颇有些兴味,得了空会跟着他一同去千思坊从旁观摩。
但今日看样子大家都还忙着,便只有裴容与陪着他去了。
“江南桂”在这半月里被上下修缮一新,材质上好,功用齐全。
李渡拿笔给傀儡描着最后一遍符印,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他往裴容与耳边凑了凑,声音也压低了些:“我看秦先生最近总有些神思不属,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裴容与看了眼柜台后的偃师秦,道:“你猜猜呢。”
李渡:“这怎么猜?”
“我看他是新近有了心上人。”
裴容与指尖点了下他的眉心:“你猜是谁?”
“是谁……”李渡全无头绪,只得先随口应道,“我猜不是你。”
裴容与:“为什么?”
李渡:“因为我的气量也只比你大一点,他若要喜欢你,会被我抓着错处扣月俸。”
裴容与点了下头:“嗯,确实不是我。”
李渡托着脸颊想了一会,将手里描画符文的笔都搁下了:“我真的看不出来,难道是芳尘姑娘?”
他侧过身看着裴容与的神色:“也不是?”
他目光掠过正盯着账本发呆的偃师秦,忽而恍然道:“那就是……陈道长?”
“难怪秦先生之前总是寻他说话,我还当他是想推销自己的手艺,顺手多揽一桩生意呢。”
裴容与:“……”
他似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罢了,你能猜中便已经是很有些长进了。”
李渡拍了下他的小臂:“这很难猜好不好。不过话说回来,陈道长这几日怎么都没来?”
裴容与忍住不笑,道:“我想他们应是几日前就已经敞开说过了。”
李渡实在想不分明:“你又怎么知道?”
裴容与:“猜的。”
李渡:“那为何我就猜不出来?”
裴容与揉了揉他的头发:“天赋。”
李渡握着他的手指:“胡说,一定是有诀窍的,你不过比我多有些经验。”
裴容与把他的笔放置回原处:“好好,等回去再教你这诀窍。”
眼下时候不早,左右最后一遍符文短时间也描不完,他们便同偃师秦打了声招呼,先行动身回去了。
李渡坐在轮椅上被他推着,依旧对“天赋”念念不忘:“说到天赋,陈道长或许在此道上颇有天赋……?”
“秦先生才认识他多少时日,怎就会对他……”
裴容与:“我早说过此人是个狐狸,说起话来先带三分笑意,实际也看不清他有几分真心。如今换了张平庸些的皮囊,依旧是招蜂引蝶的。”
李渡蹙了下眉:“是这样吗?”
“可我向来觉得……他还算是挺诚心的,也没有什么算计的样子。”
裴容与也不否认:“因为我们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东西。利益不相往来,反倒更能诚心相交。”
“他身在横云山,却同我们交好,同时还能在道门有贤名。当初明礼之身死,他按例当有看护不力之失,但却并未受什么实质性的责罚,足可见他在横云的名声地位,至少是远远高过明礼之的。”
“如此两头交好,没有些心思城府,却是决计做不来的。”
李渡缓缓眨了下眼,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
明礼之喜欢陈玉林,喜欢得连自己都能模糊看出来一点。
陈玉林待他也算体贴风趣,就算全没有那方面的情意,但在山上相处那么多年,怎么也当有些情分。
但明礼之死在小园,他面对着裴容与这个“凶手”,却从没有过为此介怀的样子,就像从来不曾有过半分伤心。
他只是冷眼看着,顺道在心里想一想鸣筝君的“不可深交”。
“再者说来,秋陵渡是陈相托他救的,你亲身替他救了。”
裴容与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掌心轻轻托了下他的脸颊:“相爷勤政爱民,你免了他再多一桩忧心事,陈玉林自然对你另眼相待些。”
李渡回过神来,道:“那倒真是一片痴心。”
他们上到楼上的小铺面,发现陈玉林赶巧也在。
他并没有下去的意思,正细细端详着面前的一具傀儡,那傀儡雕作个俊秀少年的模样,在他的目光中呆呆立在原处。
他转头看到上来的两人,笑着招呼道:“这么巧碰上了,一道回去?”
“……你们这是什么神情,方才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李渡:“没……”
裴容与:“在说你新近的风流韵事。”
陈玉林:“……”
他颇有些苦恼地扶了下额角,也没有心思去探究他们适才究竟在说些什么了:“日前我便同秦先生说过了,我心有所属,实在担不起这份心意。”
他指了下自己身旁那傀儡:“这是他送的,叫我今日来取,说是只要我肯收下,此事便就一笔勾销,他再不会来寻我的麻烦。”
李渡上下扫了一眼那傀儡,突然没忍住似的侧过眼笑了声。
陈玉林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问:“怎么了?”
李渡轻咳一声,抬手示意没事:“没有怎么,嗯,我看眼下天色又不好,再不快些回去恐要生事,快些走快些走。”
他碰了下裴容与的手背,后者便加快了些脚步,推着他出了千思坊。
陈玉林顾及傀儡的步速,走得慢了些,隔了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李渡回头看了一眼,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秦先生此回委实任性了些,我想要不扣了他本月的月俸禄,捐去桂子香给小江去。”
“只希望不要……”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扑通”一声。
那傀儡走在陈玉林身后,忽而屈膝跪在了他脚边,伸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腿。
它仰头望着陈玉林讶异的神情,开口念道:“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这傀儡塑成个清清秀秀的少年样貌,配着这动作和含着哭腔的嗓音,端的是一副可怜又无辜的清纯模样。
此时还尚未到宵禁的时候,千思坊地处的街巷虽说不怎么繁华,但到底还是有些行人的,看到这一番当街上演的苦情戏码,纷纷探究着围拢过来。
傀儡却似乎对围观的众人视而不见,依旧自顾自地念着。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陈玉林:“?”
“什么行不归什么守空床,这是在唱什么诗呢?”
话到此处,他却又立时反应过来,没忍住眉心跳了跳。
“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也不必这样报复我吧。”
行人纷纷聚拢过来,将这一小块地方围在正中。
陈玉林顾忌着不能拔剑,只能使暗劲意图挣脱,然而千思坊毕竟是业内翘楚,竟叫他一时难以挣动。
傀儡念诗只念一首,也不说旁的话,无论是陈玉林问怎么才肯放开自己,还是围观的叔叔婶婶问它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胁迫,义愤填膺地要替它“伸张正义”,它都全无反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看热闹的人太多,李渡和裴容与用了一会才挤进来,这时候傀儡的诗文已经不知念过几回了。
李渡见此情景又是想笑又是无奈,只得抬手捂着嘴清了清嗓子,对陈玉林解释道:“这是个最低阶的傀儡,身上便只携了一个符印,单会做这一件事情。”
“简单来说,秦先生憋了几天做出这么个玩意,就是为了叫你丢些脸面。”
陈玉林:“……”
陈玉林:“所以怎么样才能让它停下来?”
李渡:“这傀儡单就这一个效用,要想叫它停下,就只能断了它的命门,否则即使是断手断脚,它也还是会这般纠缠下去。”
陈玉林看他犹如看着救命稻草:“那命门在哪?”
李渡有些犹豫:“但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按理来说我不应多干预……”
“别别别——”
“岂能就这样见死不救啊!”
陈玉林好容易从傀儡手中抽出一条腿,费劲地挪着往李渡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要是被我家爷知道了这件事,回头便不肯把锦林苑给我们住了。”
裴容与握着轮椅后退两步:“你怎么当真同个外室一样,连这宅子都不拨在你名下的。”
陈玉林:“那小园山那屋子的地契上有你的名儿吗?”
李渡:“别吵别吵……”
傀儡:“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陈玉林:“……求你别念了。”
李渡:“……”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看到周围聚集得越来越多的人群,忽而又有种不太妙的直觉。
他在心中略略想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这傀儡命门就在胸口正中,只稍稍点一下便好。”
陈玉林略松了口气,低头并指在傀儡胸口一点,傀儡身形一僵,果然松开力道向后倒去,再没有动静了。
他轻叹一声,正要向周围人解释,却发现他们一改方才饶有兴致的神色,忽而变得惶恐不安起来,互相推拉着散开了,甚至比他们围拢过来时还快几分。
“皇城司巡查——”
李渡循声看去,果然又见到了老熟人。
进京半个月,这回竟都已经是第三回见了。
钱昭行到近处,打眼看到他们几人,似乎也是一愣:“怎么又是你们几个?”
李渡:“……?”
李渡:“这回真的不是……”
他话未说完,便又被一声冷笑打断了。
钱昭拿刀鞘指了指他们:“之前是夜半斗殴,后又是当街奏演胡乐,这回便已经成了当街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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