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跟着他出了门,既然是打着哄人的名号,那么究竟去哪自然也都是依着对方的。
被牵着坐去锦林苑最外围的院墙上时,虽然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好,却也没有多推拒。
他们前一日傍晚就回来,折腾了这么许久,此时天边已经泛出了蛋壳青,眼看就要日出天亮了。
李渡没有束发,一头鸦羽似的黑发柔顺地顺着肩颈滑到后腰。
他抱着琵琶坐在院墙上,远远看到周边街巷里走过的零星几个行人,还是觉得有些放不开的拘束,但与此同时,这又叫他隐约觉出点趣味。
除却那段真正的、依然过去很久的少年时候,他甚少有这么不端庄不拘礼的时日。
同时又是在这般繁华又有规矩的地界里,逾矩便更成了件放肆却又惹人向往的事情。
他从身侧抓了捧夜里的积雪,单手团了个雪球,递到裴容与面前给他看。
裴容与挑眉:“怎么不扔我?”
李渡指尖被冻得有点红:“哪有那么孩子气的。”
裴容与轻笑一声,从他手里接过了雪球:“团个球玩都觉得新奇,才真是孩子气。”
李渡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得抬手挠了挠脸颊:“我只是许久没有这么玩过了……孩子们都早熟,比我还急着多学些本事,很小就不爱捡着雪玩了。”
“小十一也总爱缠着薇薇玩,或许总还是觉得我持重,又究竟是长辈……”
他话到此处忽而一顿,看到裴容与将那团雪捧到自己面前,五指并拢着捏碎了,手指缓缓张开,变戏法似的露出了掌心里小小的一簇杏花。
杏花花瓣乳白,淡黄的蕊上还挂着未化的雪,一簇几朵凑在一块,显得乖巧又可怜。
李渡笑得眼睛亮亮的,捏着这一小簇花,对着暖色的朝晖仔细看了看:“真好看,这是真的花吗?”
裴容与接过花枝,指尖拨了拨里面湿漉漉的蕊:“你若想它是真,它就是真。”
他稍抬起手,将花轻轻抵在了李渡的领口:“你若想它是假,它也能永远陪着你。”
李渡伸手去摸了摸,发现那一枝花竟被他压作了里衣领子上的绣纹,紧密地贴在他的颈侧。
他指尖摸着那杏花纹样,出神了一刹才又笑起来:“我想你像这样永远陪着我,是不是太自私?”
“那就当是我想你永远陪着我,”裴容与笑着看他,一双浅碧的眼里忽而跃起一抹金红亮色,“看,日出了。”
朝阳跃出远处的云层,从楼阁的后边升起了。
近年来多雨多雪,今晨难得没有落雪,初生的日光暖融融地铺满了临安城,仿佛在一刹间驱散了一切的阴翳,所有的来日都是光辉灿烂的。
李渡静静看了一会,才终于又想起此行的正事来,抬手拨了拨琵琶弦。
“让我想想……给你弹这首好了,这首曲子是我从前给薇薇写的,他刚被我捡回来的时候睡得不好,我便坐在他门外弹曲儿,确实是有几分效用。”
“我给每个孩子都写过,他们性情不一样,爱听的曲也不一样,我觉得薇薇这首应当适合你些。”
裴容与:“每个人都有,明掌司也有吗?”
李渡:“……有。”
裴容与:“那位京兆尹大人有吗?”
李渡:“有……等等,这关小讼什么事?怎么单拎他出来说?”
裴容与垂眼不答,埋在他肩头裹着的毛领子上蹭了蹭。
“……”李渡无奈地抬手摸了下他的脸颊,“下次得空了也给你写一首,好了好了先起来,听听这首你喜不喜欢。”
裴容与却没有依言退开,只挪了下位置,从他身后抱着他,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
这一首是哄人入睡的曲子,没有什么大开大合的机巧,潺潺和缓,抚人心绪,给琵琶这样拨弦的乐器弹出来,只觉水珠一滴滴流淌的声响丝丝入耳。
裴容与枕在他肩上,想到了李薇曾经说过的,他年少时的故乡,蜀地生意蓊郁的灵山贤春。
在未曾被道门屠戮烧杀之前,贤春山也有这样潺潺的山涧。
李渡落下最后一个音,问:“喜欢这首吗?”
他指尖抚在弦上,一面思考一面道:“小十一最是小孩子心性,听曲子只求活泼明快,世回单纯热忱,爱听明媚些的曲儿,言之则从小心事重,我便有意给他编得轻松灵动些……你有什么偏爱的曲风,说来让我再想想?”
裴容与正要开口,却忽而听闻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怎么又是你们?!”
李渡直觉这声音有些熟悉,转过身去一看,却发现是前两日见过的那队巡捕,甚至连领头的人都没变,正是皇城司的那位钱大人。
他同裴容与对视一眼,一同跃下了院墙,此时钱昭也已经领着手下的巡捕快步围到了近前。
李渡拿不准眼下的境况,只好试探着开口询问。
“这位大人,敢问可是这时候还在宵禁的时限里?实在抱歉,我们是看这街上已有行人,这才……”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钱昭抬手打断了。
“京中有京中的规矩,不是你随便看一看便能胡乱揣测的。”
他目光掠过李渡手里抱着的琵琶,在他未束的发和颈上的痕迹上停顿一瞬:“之前瞧你为他们两人作保,还当你端庄知礼,是个懂规矩的,不想却也做这伶人妓子才做的营生!”
李渡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营生,我……”
钱昭:“琵琶是羌人的乐器,在京中奏演胡乐,无异藐视天威。”
他不待两人再多解释,便当机立断转头吩咐道:“带走。”
裴容与沉默一刹,在李渡耳边轻声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事……我消了他们的记忆怎么样?”
李渡瞪他一眼:“不可以对普通人用灵力,算了,无非去牢里住几日的事。”
裴容与点了下头:“这倒也是,而且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来碍事。”
李渡想起被他百般介怀的傀儡:“……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裴容与回答得很坦诚:“至少这回真的不是。”
巡捕们究竟顾忌着他们是道门中人,无论怎么也有几分本事,并不很敢真上前来押着他们走,只喝着声令他们往前走。
李渡轻叹一声,正要依言跟着这些人走,锦林苑的大门却忽而从内被推开了。
一人从里走了出来,正是晨起练剑的陈玉林。
“诶钱大人,别来无恙啊。”他打眼看到这阵仗,远远同钱昭打了个招呼,几步到了近前。
他随口客套一句,转头向李渡两人看了一眼,便也差不多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不由地眉心一跳。
“李道友,这京中规矩委实多,就算为博美人一笑,也得时时留意分寸啊。”
钱昭冷笑一声,也不等他们再多说些什么:“少废话了,此时就算是相爷亲临,也少不得要亲自去陛下面前解释一番。”
“再者说来,你这人虽随身带着相爷的玉牌,但进京这许久,却始终不见相府有召见你的动向,想必也并不很受重视——”
“人之相交,总有吵架的时候嘛。”
陈玉林抬手摸了摸自己放在心口的玉牌:“爷还是很宠我的,你们……”
钱昭:“带走。”
话到此处,李渡也意识到眼下境况一时难以转圜,刚要开口跟他说算了,却忽而感觉心口锐痛,若非裴容与在他身侧帮着托了下,险些连怀里的琵琶都抱不稳。
他猛地感觉心悸,一颗心“砰砰”跳得太快,更撞得他胸口疼痛有如利器剖割,甚至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裴容与握着他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后带了下。
李渡如有所觉,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去。
从街巷另一端走来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穿了一身春碧色的广袖道袍,样貌清俊出尘,看起来不过三十不到的青年模样,乌亮的黑发用竹枝随意地束起,自有股从容又逍遥的气度,使他看着仿佛更显年轻,又仿佛饱有旁人都参不透的心境。
朝日的晖光晕在他身周,将他身上本来偏冷的春碧都映成了暖色。
这男子行走间貌似不急不缓,街上的青砖却仿佛在他脚下凭空缩短了。
绝不算短的一条街巷,他却几步便行到了近前,目光在三人身上微一停顿,转头对钱昭道:“大人稍等。”
钱昭动作顿住,收刀回鞘,与身侧领头的巡捕对视一眼,才又回头对那男子一礼:“您可是……”
陈玉林松下一口气,拍了下李渡的肩头示意没事了,出声道:“老祖宗怎么来了?”
那男子样貌看着比他还年轻些许,却从容地接下了这个称呼:“游历至此,巧遇罢了。”
他们这一番对话往来,钱昭这才确定了自己适才的想法。
“您可是横云山的鸣筝君?”
“正是在下。”那男子微一点头,算作回礼。
“适才这两位道友是我横云的贵客,他们不常与朝廷往来,或许不太通晓京中的规矩,不知大人可否予我两分薄面,饶过他们这一回?”
钱昭只略一犹豫,便道:“既是鸣筝君亲自开口,那便放了他们这次也无妨,陛下若是知晓此事,想也是会同意的。”
横云山的鸣筝君姓明名铮,与横云当今的掌门明松生同出雍州明氏,是第二十代掌门江好门下二弟子,虽从未承过掌门之职,却是如今横云山上下辈分最长、修为最高的人。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确实都值当陈玉林唤他一声“老祖宗”。
然而虽则如此,道门和朝廷的规矩向来都是分开算的。
李渡没料到他的话竟对朝廷官吏也这般管用,一时不由地有些出神。
陈玉林走到他们两人身侧,看着正与巡捕交谈的明铮,开口解释道:“自从两百多年前,江淮一带就不再有春天了。”
他指了指地上的积雪:“如今是四月中,还落着雪呢。”
就和秋陵渡一样,江淮由冬入夏,就在那一刹之间,冬月积攒下的冰雪不及缓缓化冻,便都在忽然间急剧地汇入江河中
江淮州县繁荣富庶,人流稠密,反倒比寻常地方更受不了涝灾,不仅被冲毁的房屋田地更多,灾后还易发疫疾。
“是老祖宗领着门下弟子在临近州县布了镇水符文,这才保了周遭百姓的太平。”
陈玉林回想起往事,似有些怀念似的眯了眯眼。
“历代朝廷都感念老祖宗的恩德,当年我们新立雍朝,行册封大典的时候,还特地从横云山邀了他来观礼,旧朝在京中立有他的生人祠,除了前朝燕,还有再往前的周朝年间立的,我们也都特意保留了下来,如今京中的生祠纵跨三朝,确是难有的殊荣。”
他轻叹一声,似乎本来还想发些感慨,侧过身却看到李渡面色白得出奇:“你身子不舒服?”
李渡五指紧握着裴容与的手,面上却只摇了摇头:“……我素有旧疾,许是还不适应京中的物候,不打紧的。”
陈玉林看起来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却也没有再多问。
他轻声笑了下,放低了声音在李渡耳边道:“所以说做好事要留名。”
李渡闻言附和地笑了笑,但并未多说什么。
陈玉林也模糊知道他的境况,只随口调侃一句,便不再往深处越界了。
话到此处,恰好钱昭已经带着人转身走了,他便上前去对明铮见了个礼。
明铮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微弯,在小辈面前没什么架子,对适才的一番境况不知全貌,也全没有什么再多责问和深究的意思。
他随意地同陈玉林谈笑两句,才转向了这边两人的方向。
他目光在李渡身上略微一顿,就转而凝在了裴容与身上,两双视线在半空中无声一碰。
李渡肩头一颤,不着痕迹地向裴容与身后躲了躲。
四下沉寂一瞬,最终是明铮率先开了口。
他似有些感叹地垂眼一笑,道:“别来无恙呀。”
裴容与面上神情不显,也顺着他的话道:“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指路第8章:【明松生收回画像,道:“眉心生道印者,都是天定的英才。横云立派数百年,也不过出过三人,一是开山祖师端宁君,二是第二十代掌门江好,三就是第二十一代掌门门下首徒杜贤春。当年也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江好→明铮→杜贤春 是从上到下三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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