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里并未开暖气,乍一进来,像冰窖似的。好在房东还算有点人情味,床上给铺了电热毯。谭千渝没带太多换洗衣服,只脱了外套和外裤,和衣而睡。
睡前用电热毯把床烘暖了,这一觉倒是好眠。
第二天下午,还在睡眼惺忪时分,听见手机两声震动,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赖云清发来的消息,赫然是欠条的照片。
【赖云清:[图片]】
【赖云清:核实过,是贺戴夸张了,他受伤就这一张欠条,没有别的,所以其实就这一个人声称没收到还款。】
谭千渝立刻不困了,将照片放大。欠款人姓名是李端玉。
连忙坐起,匆匆洗漱完毕,去找姜也。
房门连敲了好几声才慢吞吞被打开,姜也一脸困倦地探出头来:“姐姐?”
平日里很服帖的头发此刻乱蓬蓬地支棱在脑后,看着有点滑稽。
谭千渝也无暇他顾,只道:“快把账本拿出来,我要查个人。”
“哦,好。找到了?”他很快消失在门后,又很快回来,将门稍微拉开了些,把账本递过去。
她这才注意到他仅着白背心和蓝条纹四角内裤,大块肌理分明的胴体就这么露在外面。
他的肌肉并不算突兀,看上去薄薄的一层,衬着冷白的肤色,让她莫名想起毛色美丽的捷克狼犬,结实修长,但不过分健壮。
姜也顺着她的视线意识到什么,索性将门整个打开,倚在门框边笑吟吟地任她看。大有请君多采撷之意。
谭千渝连忙收回眼光,拿过账本,目不斜视地回到客厅,径自开了灯坐到桌边翻看。
终于在账本中间大约第十页的位置,她找到了李端玉的名字。
“2013年9月16日,欠款1500元,跟欠条对上了。”她低声道,见姜也已然穿上衬衣牛仔裤出来,便问,“李端玉是什么人?你有印象吗?”
他思索半天才道:“应该是我爸教书的村子附近的人,那边主要都姓李。他们的孩子不少都是我爸带出来的,所以都还挺熟悉的。但具体是谁……说实话我不太能对得上了。”
“那地方叫什么?”
“奇南沟。”
“离这儿远吗?”
“不远,半小时到四十分钟就到了。”
事不宜迟,两人即刻收拾出发。刚到家属院门口,谭千渝突然叫了停:“我去买点饭。”
她自路边下车,理了理头发,戴上墨镜,走进面前最近的这家店。
店招牌上很简单粗暴地写了四个大字:蟹肉蒸包。
门口两口大锅,笼屉高高竖起,冒着白白烟雾,有包子香气扑鼻而来。
“老板,怎么卖啊?”
小城封闭,很少能听到外地口音,老板是个中年汉子,正叼烟坐在马扎上发呆,闻言瞟了眼她:“10块钱3个。”
这么便宜?还是蟹肉的?
谭千渝内心嘀咕,将墨镜向上推了推,确定自己没看错字。
“那给我来20块钱的吧。”
“好嘞。”
谭千渝的疑惑在上车后仍写在脸上,被姜也捕捉到了:“姐姐想什么呢?”
“哦没事,给你包子。”
她递给他一个,复又收回,“开车不太好拿,这样咱俩轮流吃,轮流开吧。”
“没事姐姐,你先吃,吃完要是不介意,喂我也行。”
她想也没想就嗤笑一声:“你想得倒美,怎么不是我开车你……”
“可以,我来喂你,这样更好。”他笑。
谭千渝不说话了,兀自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看向窗外天空。
立冬一过,天空高远,格外湛蓝。云朵像奶油棉花糖,带着软蓬蓬毛茸茸的质感,一朵一朵缀在天边。
她吃着吃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低头看着包子馅,肉末韭菜粉丝,不由啧了一声:“你们这包子这么奇怪吗?个头倒是个顶个的比碗大,就是明明叫蟹肉包,可没见着蟹肉啊?”
姜也忍笑道:“姐姐,蟹肉蒸包里没有蟹肉,是猪肉。”
“啊?那这名不副实啊,我说卖的这么便宜……”
“夫妻肺片里也没有夫妻,老婆饼里也没老婆呢。”他耐心解释,“这是我们这里的一道特产,不过我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叫这个名,可能是这样做出来的包子有蟹肉的香味吧。”
谭千渝闻了闻,没闻出来,不由得摇了摇头。
姜也不以为意,慢慢回忆道:“我爸很喜欢吃这个。每次从家去学校,都要带一大包。有段时间,他甚至夸下海口,等自己有钱了,要把门口老板的方子卖下来,开个全国连锁店。让全国人民都能吃到这口美味。”
“是吗?有这么好?”她看了眼手里包子,又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嗯,他说这包子实惠,喷香,压饿,所以很好。”
正值红灯,她侧目望一眼姜也的侧脸。他说话的声调其实跟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但自从上次在她公寓里谈过他父母的过往后,他似乎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猜想或许地理也是一个影响因素。
这座不起眼的小成孕育了他,抚养了他,于是不论以后到了哪里,认识了什么人,有了怎样的际遇,遭受怎样的挫折,只要他的脚步重新抵达这里,它总能包容。
否则怎会有乡愁一说。
“那你喜欢吃吗?”
“还行吧,我口味淡,比较喜欢他们用来配包子的鸡蛋汤。”
姜也随口说着,随导航指示转动方向盘左拐。才将方向盘回正,嘴边突然传来温热触感,却是谭千渝将另一只包子捧到了他嘴边。
姜也微微一怔:“其实不用……”
“吃吧,估计你怀念这一口也很久了。”
最怕是,远方到不了,家乡回不去。
像他如今这样,背着一堆唾骂和黑料回来,还得偷偷摸摸,不敢为人所知。更是让人心情复杂。
他默默就着她的手将包子吃完。
“这是我中学时念书的学校……”
“这以前是个很大的池塘,我在这儿捉过鱼……”
“这是窑洞,冬天大家都把白菜囤在里头……”
车越朝西开公路越窄,最后进了山里,沿着盘山道弯弯绕绕。姜也偶尔会提及他所熟知的一些地方,她便打开车窗往外看,路上几乎看不见几个行人,只有山连着山,一座又一座,连绵起伏。但不似南方那种多情又潮湿的植被茂盛的绿山,这里的山既冷又硬,全是些石头山。
大块石块裸露,注定是长不了树的,只有些枯黄的荒草稀稀拉拉布满缝隙,看上去分外荒凉。
路边偶尔有低矮的平房建筑,很破败,也见不到人影,偶尔有狗在一旁嗅嗅闻闻,才算有个生机。
“怎么看不见什么人?”谭千渝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大部分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现在种地不挣钱。这里的土地也不算肥沃,能种出来还高产的作物很少。一般都不愿意留在这里。”
“哦……”
“我们快到了。”姜也在一条土路上拐弯,车轮扬起一片沙土,“不过现在村子里人少了,也不知道小学是不是还开着。”
两人在门前下车,令人意外的是,面前这所小学看起来却十分崭新。有小小的操场,还有粉刷一新的教学楼,虽然只有三层。门口竖挂着牌子,白底黑字,以书法写着:奇南沟希望小学。
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姜也诧异,快步走过去,将帽檐略略抬了起来,用手摩挲上面的字。
“这是我爸写的。”
声音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门卫是个瘦小的老头,见两人衣着光鲜又陌生,从传达室里缓缓走出来:“什么人啊?”
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
谭千渝正要组织言语表明来意,就听姜也以同样的乡音回答:“李伯伯,是我啊,也子娃。”
老头头发几乎都掉光,脸上胡须灰白一片。闻言用力睁了睁那双浑浊的眼,凑近了些,隔着栅栏认了半晌:“哪个娃?”
“我爹是姜颂啊,姜老师。”
“哦哟,是姜老师的娃子!你是也子娃,”老头激动起来,“都长这么大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说着将二人迎进来,按规矩登记。
在老头的引导下,两人很快见到了一位教导主任,也是姜也父亲生前的同事,李明奎。
见来人是姜也,他也是相当吃惊。将眼镜摘下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他半天,才笑道:“小伙子长大了,长成青年了。”
也顾不得更多客套,拉着姜也到一边,悄声道:“也子,你不知道,这阵子好些个外人都跑来村子里,到处打听你的事儿!我也联系不上你,急得不行,就怕那些个村民不知道怀个什么心思,给你胡说八道!”
姜也点点头,把谭千渝推到身前,跟李明奎介绍:“明奎叔,这位是我现在的老板,姓谭,有什么事当着她的面说就行。我们就是过来解决这事儿的。”
李明奎将沾满粉笔的右手在后腰上用力搓了搓,才躬身与谭千渝握手:“谭老板,麻烦您一直照顾姜也了。这孩子父母走得早,自从大学毕业了跟谁都没说,就再没回来,光在外面闯荡。就他一个傻小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李老师,您不用客气,他一直都挺好的,也没少吃没少穿。”谭千渝受宠若惊,看了一眼身旁的姜也,温声道,“他很少提自己以前的事儿,但在公司里也算勤奋,没给我添麻烦。”
“哎,真没想到他会走这条路。”李明奎推了推眼镜,感慨道,“不过他爸爸当年就长得浓眉大眼的,很端正,刚来学校也是很受欢迎。跟他妈妈站在一起,真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
眼见话要越扯越远,姜也忍不住打断他:“明奎叔,我们今天来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没想到李明奎直接道:“李端玉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