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森青子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会回想自己这短暂又漫长的一世到底可以评定多少分。
自打父亲去世的前三十年,她总是奔波于寻找事情真相,为此她受了无数委屈和心酸;后来她尝试着改变自己、扭曲自己,进入政坛并站稳脚跟后,只看得到表面的那些人似乎就认为,她已经手握权势,过上了大部分人都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是对于她自己而言,这一生从她踏上那条漆黑不见光影的不归路时,就已经失去了人生及格的分数线,后来她所做的一切补偿,不管是给那些被利用者的安慰还是抚恤,亦或是出资成立的基金会,都是在零后小数点的再后增添的无用加分。
无论加上多少,在她有限的、残破的剩余生命里也不会让她自己觉得重新补考合格。
出狱后的几年里石井曾经建议自己出钱让她去住院治疗,不过曾经服用的药物对她健康的破坏实在太大,想要补好那病痛的漏洞本身就是不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倒不如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能拖着一口气付出应有的代价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况且她自己现在本来就身无分文,耗费别人的财力物力去治疗这种无药可医的绝症,让她觉得实在没有价值。
于是她拒绝了石井的好意,一个人回到已经被查封的中森旧宅看了看,找到了被她埋在院子墙角的那个由父亲亲手制作的小木箱。
那里面安放着她在突遇人生中这样巨大不幸之前的快乐回忆。
曾经很喜欢的发卡、难得抢购到的演唱会票根、和父亲去游乐园时买下的纪念品、努力后获得的奖状……
时光把这些回忆磨损得带上了些陈旧的黄,也给它们赋予了一些看不见的怀念。
中森青子只是将这个没人在意的手工小木箱带走,在最后留给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助理一句道别后就安静离开了人世。
不在医院里去世,其实还是挺好的。
她坐在白色空间里如此想到。
此时这里没有怪盗团,也没有狱卒狱警,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坐在白色巨大方块的边缘看着破损穹顶外的蔚蓝天空。
直到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出现在她的身后。
轻盈的、随性的、活泼的。
并不属于父亲,也不属于她记忆里其他人的。
“哎……?是我自己?!”
是属于她自己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看见的是另一个中森青子,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中森青子。
对方踌躇了几秒,像是没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样原地转了几圈。
“怎么还有一个青子?!”
“不不不,我不是去挖时光胶囊了吗?难道我是睡着了?”
“是吧!果然是吧!这里只是梦!只是青子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吧!”
“也有可能是你的灵魂穿越了世界,来到我的心里也说不定。”
看上去是和那位名为黑羽快斗的少年一样的情况。
她忽地玩心大起,在意识尚未完全坠入死亡之前,还留有余力地和手足无措、正试图找出一个理由说服自己的少女开个其实是真实情况的玩笑。
对方一愣,像是有些不理解她刚才的话语。
“但是你穿的是国中的校服,我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
“毕竟这是内心的世界,而且你觉得现在的你自己比我大,说不定是我在现实里的年纪比你更大才对。”
她的年纪都已经接近四十,而这位中森青子有着和她截然不同的性格,热忱明朗的性格,清澈见底的双眸都表明她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好孩子,也许她和那个黑羽快斗来自一个世界,没有经历父亲不公的死亡经历,于是也没有碰上之后她受到的种种挫折与心酸,最后自然也没有踏上一条不见光明的不归路。
“这样啊——那好像的确有这个可能。”
对方像是丝毫没有考虑中到这会不会是她欺骗自己的一句谎言,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句解释。
中森青子哑然失笑:“你不怕我刚才骗了你吗?”
“你骗了我有什么好处吗?”她眨眨眼,态度看上去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
没想到自己看上去还挺镇定的。
中森青子没有想继续自己的恶趣味,她笑笑,接着拍拍自己身边宽阔的同水平线的位置。
“要过来坐吗?”
于是两名少女肩并着肩坐在一起,同时仰起头打量那片心灵的天空。
“我以为你会更谨慎一点。”中森青子如此对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说道。
对方“啊”了一声,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将自己的解释,以更方便理解的措辞表达出来。
“其实快斗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并非一点感觉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她如此说道:“倒是不算亲身经历,对于我来说,更像是坐在电影院里,在最好的位置看完了一场牵动人心的电影。”
她侧首看着这位目前外貌上似乎比自己还要年幼一点的自己。
在那场电影中,她最初也没想到是自己扮演了最终恶人的角色。
“甚至我看到的多了点,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是同一个人的原因,所以我还看到了你的一些过去,一些……和我所经历的不同的过去。”
中森青子沉默片刻:“其实我不太喜欢别人随意翻看我的过去,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有一段时间我希望它们永远消失,最好世界上再也不要有我的存在就好。”
“但你还是坚持着走下来,虽然从道德层面,我应当谴责你做出那些不人道的事情。”另一个世界的她如此说道:“可是同样身为父亲的女儿,我又感谢你,为这个世界的父亲报仇,为他澄清了当年那件事真正的死因,并让那些罪魁祸首获得了应有的惩罚。”
眼泪是不由自主地流下的。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哭过,国中父亲去世的时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在人前流泪,再然后随着年纪越长,她就学会了将那些血与泪咬碎了顺着喉咙咽下去,也不会在旁人面前再露出一丝软弱和无能。
可现在她的眼泪就像有了自主的意识一样,从眼角落下,告诉自己的主人,她自己此时内心的波澜是如何也压抑不住。
穿着国中校服的中森青子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变得一片模糊,身旁的她轻轻环保住她的后背,但此时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大概是一种被他人理解的感同身受,像是过长时间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如今突然靠近火源时带来的幸福感。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孤身一人行走过太久,在此期间没有人可以完全体会到她那时几近绝望的感受,就算是那个已经可以称之为很了解她的少年也无法全然与她感同身受。
唯有自己和自己,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也无需太多的表达,对方这个紧紧的拥抱就足以告诉她,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不赞同她当时的选择,可彻彻底底理解她的想法。
三十八岁的中森青子感觉,自己是被十八岁的中森青子安慰。
“不过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哑着嗓子说道。
“我不是同情你。”对方用清澈的双眸看着她,言语好像初升的朝阳晒得人暖乎乎的,“其他人或许会,但是我不会。”
“假如我身边没有遇上快斗、红子、白马他们……碰上和你一样的事情,我或许也会选择这条道路。”
没有亲自动手,但也沾染了无数无辜者鲜血的错误道路。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木盒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另一个自己的手里。
这个木盒看上去要比她在现实中刚带走的那个鲜亮不少,象征着它的主人总是时不时打理它、保养它,让它一直崭新如初。
“这个给你。”
中森青子沉默片刻,接过那个老旧的胶囊:“时光胶囊?”
“没错。”她点点头,“这是我当初和快斗在国中的时候埋在学校后山的,啊——话说你不认识快斗的话,可能没有这段回忆。”
“国中那时候……我休学了很长时间,后来高中就转学去了东京。”
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女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追问,而是就给她的那样东西做了解释说明。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请打开看看吧。”
有些奇怪的说法,不过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继续失去的。
于是就和她当初毫不犹豫地相信她说出的解释,她现在也没有任何犹豫地打开这时光胶囊。
刺眼的白光从那老旧的胶囊中发出,仿佛一只太阳正近距离地缓缓升起,破碎的白色空间在加速破碎,而身边的少女却逐渐消失,只留下一句“那要幸福呀,另一个我”。
中森青子在光芒中接住了胶囊中很早以前写下字句的纸条,上面书写的笔记还不像现在她那样铿锵有力。
——“祝愿以后每天都要开心幸福!”
她沉沉睡去,感到自己的身躯被温热的水包裹,犹如重新回到母亲的胞宫之中。
温和的光芒笼罩住她,让这个人重新回到自己年幼之时。
“青子!起床啦!”
父亲的声音从耳旁传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年轻感。
中森青子睡眼惺忪地看向他,在明媚的阳光里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会这样鲜活地和自己对话这件事,就先扑进他的怀里。
她说:“爸爸……你是来带青子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