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我找姜也。”
“谁啊?不认识。”男人挠挠头,回头往里面问,“老婆子,认识一个叫姜也的吗?”
“不认识,不过有点耳熟。”
“是啊,怎么感觉这么耳熟呢。”男人咕哝着,忽道,“哎,对了,我记得这前房主好像姓姜。”
谭千渝从单元楼里出来,回望一眼这老房子。
夜风很凉,她不由得裹紧身上的亚麻质地长袖衬衫。男人表示这房子年初就被他们买了,他们压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再尝试拨打姜也电话,仍然无果。
她决定先找个宾馆凑合住一晚。
才转身,却见到始作俑者恰好站在红色奥迪旁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男生的头发长得真快,才半个月不见,他的额发已经遮住了眼睛。没戴帽子的姜也仍穿着白T,黑色短裤,手上提着黑塑料袋,似乎还在反应加载中。
“谭千渝,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走近些,打开手机电筒,朝他脸上、身上照了照,又生气,又觉得莫名好笑:“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小子浑身朴素,倒是她前两天给买的项链还没忘了带,看来是真喜欢。
姜也不吭声,低头看了看她的裤子。米白色阔腿长裤,裤脚已经沾上了零星泥点。不符合她一贯的老钱风,不干净,不精致,不优雅。
“叫我一顿好找。”她轻声抱怨了句,按开车,“快上来。”
没成想他退后一步:“我不走。”
“你家房子都卖了,你还有什么要紧事,放着课不上也要回来办的?”
“嗯。”他垂头,声音低低的,“你先回去吧,我要在这里呆几天。”
搁这耍她呢,她道:“姜也。”
他抿紧嘴唇。
“姜也,你去S市之前答应了我什么,还记得么?”
他别过头去:“不记得。”
谭千渝笑了一声,打开副驾驶车门,命令道:“上来。”
姜也不动。
她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别逼我说第二遍。”
见他仍是不动,也不惯他臭毛病,噌噌两步欺身上来,勾住他脖颈上的链子就把人往车里带。
姜也猝不及防被她拽住,倒吸一口凉气,也不敢用力,踉跄两步被推进副驾驶里。才坐上去就感觉被东西硌着,拽出来,一塑料袋的空瓶子,红牛,雀巢咖啡……天知道她喝了多少个才坚持下来这一程。
开门、上车、发动,一气呵成。再回神,谭千渝看也不看他,已经开出去百米远。
起步车速实在是太快,他不由得抓紧右上方扶手,忍不住提醒她:“你系上安全带。”
凌晨两点半,北方小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昏黄的路灯照亮前方,在呼啸的风声中,谭千渝目不斜视地开了口:“你这几天住在哪?”
姜也不答。
她一脚油门用力压下去,加速,大有起飞之势。
他只好道:“没地方可去,在后面公园的躺椅上。”
“手机呢?”
“被偷了。”他低头,不敢看她。
谭千渝哼了一声,将手机扔给他:“密码1288,你在地图上找个酒店,你们这儿最好的,我要住。”
好在没小偷稀罕这小子的身份证,她要了两间房,将其中一张房卡扔给他,然后没好气地一点他胸口:“从你工资里扣!”
走出去两步,又倒回来,恶狠狠道:“明早8点在我房间门口报道,不许迟到!”
翌日等姜也来敲门时,她已收拾停当,神采奕奕地喝着比命还苦的黑咖啡。
两人在小圆桌旁相对而坐。
谭千渝清了清嗓子:“说说吧,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
“不想干了。我不是那块料。”他双手交叉,摆弄着手指,就是不看她。
“什么意思?老师对你不好?”
“不是,我不懂得什么叫演戏,让我演,我就浑身僵硬不自然,我就觉得假。”他慢吞吞道,眼神四处游移,“我不适合演戏。”
她笑:“一张白纸,画什么就是什么,给什么就像什么,哪来的适不适合?你都没做过,你怎么知道不适合?”
她吞下一大口咖啡,才继续道:“你回来肯定不只是因为这个,说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姜也沉默。
这回谭千渝不再逼他,老神在在地继续喝咖啡,喝喝停停,像门神似的,陪着他一同沉默。她知道,想要撬开一个人的心防,有时候不能靠蛮力,得学会等待。
过了好久他轻轻吸了口气,才道:“我……我妈妈忌日要到了,我想回来看看,跟他们说说话。”
谭千渝放下咖啡,眼神闪烁一下。
还未来得及组织语言说点什么,就见姜也低头,双手抱头,无声无息的片刻间,深色花纹地毯上忽然滴答滴答地下起了雨。
“我妈妈……”他喃喃道,“还有我爸,我……我昨天就是突发奇想,想再去家那儿看看。以前我玩累了,我妈妈就站在那个门口,拿着炒菜的铲子在那喊我回家吃饭。我昨天在那站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就看着那个灯亮起来,又熄灭。我就感觉他们还在。”
突然间,他已哽咽。
“好多个晚上,我做梦,就梦到我爸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样子。我就不敢上前,我怕他不是喝醉了,而是死了。我想我不过去,就可以假装他一直活着。”
“他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着。”
“他们为什么都能这么狠心,把我抛下了,剩我一个人,为什么……我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啊……”
谭千渝忽然意识到,姜也的父亲也不过是今年年初才离世。
虽然她再讨厌自己的父亲薄情,再生气自己的母亲不争,他们那时总归还在。不像他,无父无母。
没有父母,心就没有归依的地方,于是,以后不论到哪里,只剩下漂泊,全都是流浪。
她的心在一瞬间收紧。蓦地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他轻轻圈住。
以她的经验,这种时刻,他不需要她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这个问题也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得了。
相比于姜也一米八八的大个子,她引以为豪的一米七都显得有些不够看。想要抱住他,支撑起他还需要微微踮脚。
但他只是需要一点温暖,所以她给得起。
一个孤独的灵魂,总是需要一点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来慰藉,以免走入迷途,以免对这个世界失去最后一丝眷恋。
她将姜也的双手轻轻掰开,放在自己腰后面,感受到他像抓住这世上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收紧胳膊,颤抖不已。
谭千渝把自己的举动理解为行善积德。
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突然放入一盏灯。如果说空洞的、空无一物的房间还有什么能在一瞬间将其填满,那便只有光。
佛曰,我不渡人,唯人自渡。
她向来只信这个。
所以她慢慢捧起他的脸,低头看进他发红的眼睛。那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瞳仁摇晃如烛火,只看得人心都跟着碎了。很明显上天捏他时,是充满偏爱的。可惜他不懂啊。
“你得自己牢牢把自己抓住,抓紧了,别放手。”她说的很慢,但是每一个字,都是带着温柔而坚定的力量,“人最怕的不是别人放弃你,而是自己放弃自己。懂吗?”
她用手指抹去他眼角的泪痕,轻声道:“哎,姜也,给你个目标吧。”
“什么?”
“你知道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吗?”她不答反问。
他摇头。
“好,你就把找这件事的答案作为你现阶段的人生终极任务。只要你还在,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你就继续寻找,带着开放的心态,不抗拒任何机会,不躲避任何人和事,不抱怨任何苦痛。直到你找到为止。在那之前,不许做傻事。”
“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那也没关系,那也许你这辈子的意义就是寻找本身,但我保证你肯定会有收获。”
她拍拍他的脸颊:“怎么样?这个任务你接不接?”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沉沉道:“好。”
“那就说定了,我会监督你,别想着食言,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饶不了你。”她说完自己都开始笑,忍俊不禁地把拉他起来,“快去洗把脸,这么大一个年轻人,成什么样了都。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谭千渝从那段往事中回神,感慨道:“张老师,您有所不知,他父亲那时候刚走,他一直状态不佳,做事是冲动了些。”
张宜君惊讶道:“还有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你也没说过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那年年初2月份,他家里其实情况不是很好,因病致穷,母亲走的早,父亲苦苦支撑四年也熬不住走了。大学是靠学生贷款上的,但这是他个人隐私,他自己好面子不愿意声张,我也尊重他。演艺这条路是我建议他走的。我带他入行,原也不全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那时候他连求生意志都近乎于0,她不过是恰好路过,透过他看见21岁的自己,于是突然想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已。
她26岁时第一次遇到他。
她背靠在天桥上,迎着落日余晖,狂放不羁地抽着烟,眼睛却跟猫儿似的,悄无声息落在对面的年轻人身上。
晚风拂面,暖意融融。
那年轻人一身黑,看着身姿颀长,肩宽背阔,背对她,头戴黑色鸭舌帽。仅漏出来的脖颈与耳朵,被晚霞照得通红。他背对着夕阳,注视着桥下车流,发呆。
Q市闹市区有无数座天桥,像这座一样普通。
到处人群来往,熙熙攘攘,于是这一幕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