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盏玉壶。
冰雪堆砌般莹然的玉。
封存在透明的鳞片后,占据粉紫的珊瑚架格,两处相隔竟一如同出。
是他的。
寒静梧想。
淡蓝的屏幕显示眼前,上面是传达的消息,一行接一行,但到后头没了回复,足够察觉到不对,预备的手段便派上用场,可以控制一定程度的魔化,以特制的手绳联络过去,越界但有效,正好也赶上小师妹叫他。
他动指划灭面板,对着那盏玉壶,勾勒出外形,划毕,无色无相,只再看一眼,收手,转身,错之而过。
空白的光从识海里凝形出,哗啦啦拦住他的去路。
是一本书。
寒静梧神色自若停步,如同抛出诱饵的主谋。
“很着急嘛。”他礼貌地微笑,但似讽似嘲,“舍得出来了?”
书页不动了。
“怎么称呼?”寒静梧继续道,“你?还是我?”
[这不重要]无名书向来惜字如金,此时却避开他的问话,对另一桩事不问自招,[拿回它才重要]
“情珠么?”寒静梧侧目回去,“除了此起彼伏的魔物,我在若梦境无梦,在浮生境亦无浮生,仿佛我没有未来,没有过去,只有死亡与我相随。”
“修者当求长生,求是要求,弃也便弃,不悖心之所欲,是我能做出的事。一通乌烟瘴气,可筹谋的尽筹谋,而后任其造化,独独留给我的,我会缚入生死,曾经想要,如今更要,不允许分毫差池。”
他的眼瞳深暗无光,乌发也寸寸变长,是全然魔化的前兆,不过尚保有人的思考,仍能来回压制成原样,还在微微讥诮地笑,“但是抱歉,衍天,是你认定你是我,我并不在意我是你。现下我在这里,那就意味着,你不在了。令后来的我承接,我也实在无用,活该死了。”
[我也不在意后来的我怎么想]
[我只会确定我们在乎的都一样]
[难道你愿意早前的你不把人留住]
“做梦。”寒静梧毫不犹豫地冷嗤,“你就在这事上有点用。”
[口嫌体正直略略略:P]
寒静梧不掩饰嫌弃地目移。
“是的,我在乎,所以要由我来。”他大踏步离开这场旧梦,“喜欢她这件事,我不愿被决定,不愿承人恩惠,不愿授之于人,上个我也不行。”
无名书正对着鳞片,鳞片如窗,里面是烟烟渺渺,它的书页开合,像在随风发呆,情珠在前,触手可及却碰不到。
他遇见过那个女孩。
那时他还叫冷衍天,是个初出茅庐的修者,也有了相似的面板,但离得太远,相隔不断错过的时空,以至于察觉心意时,年少一越亦将远去,而她似乎未改初识,无终的情不如寄放于此。
他便不再有情了。
它倏地化作流光回归自己的识海。
圣海尊者翻过七寸蛇心。
鲛墟已经被巨蟒的虚影同化,大朵大朵的云结成殿宇宫阙,天空好像倒转在了水底,俯瞰的明月曲曲折折,四方上下的蓝漾着粼粼的白,庞大的鲸鱼留下湿润的暗,但在银河般的蟒影下,仅是洒豆一点,唯以鲸吟寥廓了孤独的无限。
圣海尊者数着鳞片,一,二,三,……,一千一……二千二……三千三,……,他终于在一方鳞片前停下。
梦魇巨蟒的虚影有如实质,每块鳞片后都是一格情珠,粉紫珊瑚犹如细细的血丝,盛放千千又千千份回忆。
“千千无绪。”
他喟叹出千千无绪的本体,鲛人代代与人交易,换得的情珠落入海天水幕,水幕又随着鲛墟被梦魇日渐吞噬,秩序的清洗或许从来无法阻止。
“你要取你的情珠?”上方有人直白地询问,“所以接纳梦魇入世的化身,不介意放入图谋不轨的魔子,等待至合适的今时今日,借论剑选取天资尚可的小辈,以当世之人为媒介连通法门,又用浮生若梦境将我们困住,困不住也无妨,无论如何定要使你来到鲛墟,哪怕会让浩劫重回天地。”
圣海尊者望向立足蛇羽的少年。
是被卷入的谁吧,他过了个念头,别无所关心的了。
“不止,我是想取走它,你明白吗,我曾经有很爱的人。”他对这名小修者和声和语,“我爱她这句话,我是知道的,可我怎么爱她,我却不知道了。”
“我不需要明白。”蓝衣的修者却只摇头,“我是衍天道宗的一名弟子,适逢我宗灵舰就地修整,尚可临时启用些许功能,进行简要快速的改造,最大化将城中人群传送走。在我来之前,我已与宗门峰主言过此事。门内师姐也会与别方修者交涉,诸如离得近的林罔叶、曲回南、傅离朱等人,都愿以法宝或人手帮忙疏散,抵挡正在从海里冒出的魔物。”
“当然,我晓得明家自有准备,动用召烟景便可见一斑,可若梦魇当真苏醒,扶风城就处于风波中心,还是让人们先自救为好,抓紧时间才要紧,故而容我等冒昧协作了。”
那名弟子不咸不淡地拱手,把外界情况有条不紊道来,“尊者可是有什么难处?”
“召烟景足可护得云蔚郡一时,而扶风城的安危确乎难言明,有劳诸位,甚好,你们很好。”圣海尊者怔愣一霎,几分释怀地笑笑,妥当说起事情的安排,就又是那位勤勉尽责的家主了,“你做得也好,孩子,但你放心,我没有难处,我都是想好了的。在命运的长线收束之前,梦魇的苏醒无可避免,只能一回又一回向后推延。我的妻子为此兑现承诺,我的女儿也消失在深海,我全须全尾被排除在事外。预言中的了结未至之时,我不知下一个又会轮到谁,所以不妨由我来。对不住各位了,我想赌一回。”
“赌她?”
弟子便看向梦魇巨蟒盘踞的中心,那里有一根支撑梦中世界的柱体,作水龙卷的形状旋绕天地的高度。
柱里有一个人的身形。
魔子柒花。
她被另一条小蛇缠绕着,乌藻般的小蛇游转而出,渐渐贯穿了水柱上下,银白的光点如丝牵连,牵连了梦魇巨蟒与那条蛇,一道道撒成月上星河。
“不。”圣海尊者否决,“赌我。”
弟子静默地回看向他。
“秤砣商人皮里山找过我,让我准许把这名魔子放入,她腕上的巴蛇算是半成品,尚且未与梦魇确立契约。当世的魔子若与大君结契,便在人世代理祂们的权柄,不会再如四百年前,让彼岸而来的化身亲临,动辄则是魔祸滔天。”
正面赫然有所知的后辈,圣海尊者对视良晌,移开目光,耐心陈述所作所为,“但魔子的命途终归魔道,异道的同僚们太过贪心,还想夺取新世的长生。”
“皮里山想要水灵骸?”
对方以此推测交换条件。
“不,他对灵物兴致不多,只是一旦与梦魇对峙,梦魇就定有出世的可能,他要的是这份动乱的可能,事成与否他都觉得快乐。”圣海尊者缓缓提起剑,威压如山为一片云崩倒,唤醒孵化着魔物的两条大蛇,“而我要以我身斩却这可能,换取此世万无一失的留存。”
白、银、蓝与五色的珊瑚中,淡淡泡出一片粉,朦胧如云,如霞,如赤虹,赤虹已是一转而深了,深烈的红是分叉的信子,银鳞片片透明如水晶,闪烁在蛇首的灰瞳周围,巨大的蛇首绕柱转来,以冰冷的杀意藐视一切,灰瞳随着巴蛇的生长,渐渐泛了洒金的蓝光。
柒花吐出了一串泡泡。
长成的巴蛇完全脱离了她,甩尾将她推进一个空泡,好斗而嗜血地盯上他们。
圣海尊者却动弹不得。
他沉眉看覆盖双脚的一层阴影,阴影以光的质感扣上无解的锁。
“这样啊。”那位仙道弟子魔气嚣张,听明白了就强取豪夺,了然地扬剑指上指下,看起来更像自以为明白,“要打赢它,它。”
一条大蛇,一条小蛇。
任自己魔化的人松弛地想,状态的确很有些神智不清。
“我来吧。”他拍板完美决定。
“你会死。”
圣海尊者于此亦是生平难遇,但到底不清楚他的来历,劝诫出代价的实情。
“这就不劳操心了。”寒静梧支出最后的意识,“我等我师妹来。”
…
得赶快了。
秋柚想。
剧情不靠谱但姑且参考,原文里圣海尊者的死,恐怕更与梦魇的动荡有关,而扶风城陷落后留下的明灵怡,性情大变,发白如银,想来只是梦魇展露本性,决非眼前这位真正的本人。
没错。
她总算见到了明灵怡的真身。
“还盯着呢。”梦魇凉飕飕地呲牙,比了比水泡里女孩沉睡的脸,又比了比自己的脸,明明是一比一复刻,但秋柚就能只朝着那边,头都不回望上半天,她当人时可没这待遇,“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呀。”秋柚诚实地答道,“都好看,她恬静明朗,像珍珠,你要热闹些,像砸开壳的珍珠。”
“那是。”梦魇被吹飘了,“我肯定更厉害。”
秋柚:“……”
真好哄啊。
她被梦魇带进了一方奇异的空间,这片空间充盈着舒和的粉色,慢慢漂游着一个接一个水泡,最中心的水泡里装着银尾的鲛人,鲛人时而变幻成为黑发的人类。
“明灵怡。”梦魇也指认了身份,拿手比比划划,“她来找我的时候,才四岁,长这么点儿,就敢学她不怕死的娘,战战兢兢给我织梦。等她长到十四岁,就这么大,我干脆反过来封印了,不然她真会死的。但那时我还不是我,我好像醒着,又好像在梦里,过了好久,好久,哎呀,不知道多久,我在岸上醒了,看着我的手,我的脚,我对自己说,我是明灵怡。”
“那仲罗螺?”
秋柚消极地猜出结局。
“哦,她呀,她在时之隙。”梦魇又吐出让人听不懂的东西,领着她的手闯入了水泡,不由分说碰上明灵怡的手,“是你的话,借助她和她女儿间的纠缠,我就能让你见到她。”
空间再度扭转。
视野不清的那一瞬间,秋柚错觉手指微凉,似乎被轻轻勾了下。
沉眠之人像是睁开了银色的眼。
秋柚闭眼再看,所见已经清晰,黄澄澄一片。
其实并不是金黄,而是白色的沙滩,但阳光一照,灿然如泥。
她听见谁在哼歌的声音,说不出的动人和悠扬,可是一点儿也不庄重,雷同东歪西倒的儿歌,想到哪唱到哪,伴奏的是风和白鸟,风往哪吹鸟往哪飞。
“在那。”
梦魇精准无误地定位。
秋柚有点想问在那是哪,就被拉着冲刺又急停步,迎头是架铺渔网的渔村,青罗上晾晒着胭脂红的干鱼。
仲罗螺在和渔民说话,说说笑笑了什么,就被送了两手海货,她赶忙推让了回去,换成两串色彩鲜艳的贝壳。
“不是这个。”梦魇却看也不看,带她绕到另一头,跳上矮矮的海草盖的屋顶,“是这个。”
秋柚见到坐着哼歌的人。
仲罗螺。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不止两个,还有三个四个七八个,但只有这个是真的。”梦魇能读心般和她解释,“别的皆为不知身是梦的影子,是她在不同时空切片的投影。时之隙又杂糅了时空的不同方位的投影,投射下来成了一份一份,你就可以想成切片,每份里的她只会做那时的事,除了偶尔的偶尔能通感到外来者,基本都没办法和现在的你互动,所以要找这个唯一的她才有用。”
歌曲也被收断了。
“有客自远来。”仲罗螺转过头,眉眼弯弯,状如月牙,“原来是你啊,走了好远吧,来坐坐。”
梦魇觉得没意思,把房子当格子,蹦蹦跳跳走了,给她们腾出余地。
秋柚心想初次见面,应该是初次见面,为什么会这样问,她就坐下去措辞问了:“你好,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呀。”仲罗螺还是浅笑吟吟,“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只是知道你,你来了,我就知道是你。”
秋柚惴惴等她往下说。
“有时最自知是缘。”仲罗螺闲闲一笔带过,“不错过便是了。”
风声缕缕,吹动一缕发,像在打结,打谁的心结,但慢悠悠地闹着,更像在把那个结松开。
“我大概能想到。”秋柚把头发挽到耳后,低下头,慢声细语,“大概吧,按童话故事来,很久很久以前,跨过王国与王国,一个男孩遇到一个女孩,女孩没活太久,但得到第二次生命,当上了白雪公主。她听过白雪公主的故事,心想只要亲自掌握好权杖,应该就不会有太坏的事发生,当观众让剧情演绎到底就好。”
“可之后她发现每段熟悉的剧情里,总会冒出许多的变端。权杖也是能化成人形的权杖,平等对王国所有人虚伪敷衍。于是她白天筹备政务,半夜扮成见习的法师,对着塔楼的墙敲三下,逐步和权杖说上了话。而在继母拿到魔镜的那天,公主通过魔镜的反常,反而认识了亡灵海的巫师,那名巫师存在于上上上个王国,留下许多传奇的事迹,比如召集勇者,比如修正法则,比如制造圣器,魔镜和权杖都是他的手笔,也有不为人知的事迹。”
秋柚越往后说,声音越低,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懂,又不太想有多懂,可能就想说给自己听,“比如,是他把女孩带来这里。又比如,巫师是过去的男孩,权杖是现在的巫师,我是说也许。”
“都很好嘛。”仲罗螺听完了,起兴选择加入,“我也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呀。”
秋柚点头聆听。
“咳,我有个朋友,是条人鲛。”仲罗螺颠三倒四说着,先把自个儿逗乐了,吃吃抽笑摆手,“罢了,罢了,是我这个鲛人,我们仲罗鲛人徘徊世外,因为不动情而对情好奇,会把尘世的轮回记叙成歌,刻在天道的三生石上。人死后会留下不同的情珠,堕入还不是鲛墟的黄泉。我们喜欢收集情珠,有时也会和活人交换,很少有活人找到我们,但还是有,我的祖母叫仲螺目,她就拿到了冷衍天的情珠,只需要将下个轮回推迟,等到下个轮回,鲛墟又会重建如初,可划算了。”
秋柚抓紧膝盖上的布料。
“唔,除了给梦魇巨蟒织梦,真头疼,她是个脾气大的孩子,来得太晚,不像她的哥哥姐姐,至少能讲几分道理。约定传到我手里时,我不满足只收集情珠,我想要因我而在的情,适逢魔祸如约而至,我暂且不必织梦了,而要以入世的方式收服她,只是没想到,我当真看到世上的很多人。”
仲罗螺停了停话,掰起手指头,像是想着许多具体的面孔,来来回回地数,“很多好人,坏人,陌路人,有很多朋友,有我的爱人,有我的女儿,我很开心,很开心看到他们,我也很难过,因为我让他们难过了。”
“你不能离开这里吗?”
秋柚找到难过的症结。
仲罗螺轻轻点头。
“我入世时见到魔物都会清理,未曾想耗费的力量太多了些,亦或者想过的,但看到人在受苦,还是没法想,往往干涉了,以至于难以将暴动的梦魇封印,不得不交托出我的生死。”她指指自己,再指指四周,渔村一览无余,向外是多重幻影,“所以我在这里,我既生又死,如果我出去,当外面看到我,我就彻底死了,一直要到时间的尽头,去到下个轮回的最初,我才可以是生。”
“好长的错过。”秋柚理解了,“别人也让你难过。”
“是啊,我觉得很糟糕,我太凭心意做事,连累了我的灵怡,她那么小,就接替我为梦魇的残余织梦。我也连累了圣海,他总以为是他的错,他以为我该什么都不懂,每次他这么想,我就生气,不是的。”
仲罗螺低落了下来,许是太久不见人,到底把什么都说了,“我记得那一天,我离开了海,赤着一双脚走,东走西走,瞧什么都新鲜。海边有座渔村,被魔物侵袭过,屋船狼藉,人们却在认真修整,有个阿婆远远瞧见我,喊小姑娘别站着,外面危险得很,回去把门窗加固些。我还没说话,她已拎来一双草鞋,让我快穿上。这时便走近了,她看清我的模样,哦哟了一声,让我别动,别忙着走,转身又拿来一堆吃用,说您是明家的哪位仙长吧,成日帮忙整治魔物,累着了没,哎喂肯定累着了,赶紧回去吃好睡好,要是碰到那个叫明圣海的少主,也劳您代乡亲们问声好,就属这个名字在魔潮里杀进杀退,一天天的没见休息,听说还是个半大孩子,好叫人担心喔。我就背着吃的用的,抱着一双新鞋,走了好远的路,在白里透红的沙滩上,魔物堆积的尸体里,看到一个白衣染红的少年,他叫明圣海。”
“那才是我最初体会到的情,是我先得了报酬,我后来只是在回报。”仲罗螺晃荡起悬空的脚,大咧咧的,很是无所谓一样,“在浩荡无底的虚天之下,纤细的秩序自无而有,若灭若存,像铁焊的一朵小花,掉了漆色又重上,有的我喜欢,有的我不喜欢,而花儿只是那些人的事,人们能自己做好,我只用破解铁以外的干扰。”
“你要我转告吗?”秋柚就问。
“是了,你在所有的因果外,事事皆可有例外,这些困不住你。”
仲罗螺又弯着眼笑,面对着面,抬起一只手,入目是沙沙碰响的彩色,秋柚眨眼聚焦了看,是那两串渔民送的贝壳,鲜艳的色彩却已泛旧,“外面也有人等你吧,送你出去的话,可以带上这个吗?”
“转交吗?”秋柚点头答应。
“一串给圣海,一串给灵怡。”仲罗螺垂下浓密如帘的睫,瞳色好似变为浅浅的粉紫,“多谢你了。”
秋柚瞥到她眼角的晶莹,一闪一闪,滚落不见,正疑心是无中生有的错觉,两串彩贝就悬了两滴饱满的泪,泪珠化作了光华四射的珍珠。
“走了呀。”梦魇兜了个圈子窜出。
“到边上的幻影。”仲罗螺张开了睫,还是乌亮的瞳色,歪歪头示意梦魇,“跟着她,就出去了。”
“好。”秋柚揣起这份礼物,“保重。”
仲罗螺笑而不言。
这是承载不起的祝愿。
秋柚便默然下去,站起来转身相错,那人也错过身,继续唱歌了,低回宛转,这次她离得近,听清了词,的确是浅显的儿歌,却唱出未化的哀伤。
梦魇也在前方哼起来,清清淡淡两阙词,被她咬得生拉硬拽:“月儿月,照手灭,双影落成结。待君出入校门学,床边身不斜。
闻人语,秋莫看,红叶知岁晚。多久长大困已觉,好梦多来些。”
她方才探完房顶的路,得意带人抄最近的,甩着手一跳一跳,踩着蓬蓬海草去边上,背影颇有几分炫耀。
秋柚总觉得心里要堵不堵,停不下思虑后猝然停步,她回看方寸玻璃似的天,如光如雾。
仲罗螺的歌被抛在后头,刚好像衬托的和声,若远若渺然:“月儿月,闭眼灭,心有千千结。若自远回雅姿正,回首半生横。
闻人语,秋莫看,红叶知岁晚。枯山枯水向谁别,光雾夜醒寒。……”
该走了。
秋柚想着。
“等等。”现实里她径直叫住梦魇,轻身沿路掠跳回了原处,屈膝扺掌在屋顶落定,对那人稍稍顿首作礼,“前辈,打扰了,我还有个问题。”
歌声乍停。
…
圣海尊者知道,他曾在魔潮里横行,如入无主之境。
圣海尊者也知道,眼前的两只魔物,不,是三只,与这场打斗相比,往日尽如儿戏,全数的魔潮不抵其千万分之一。
“别动。”带着呛咳的女声落在身边,“你不要动。”
他侧目看去,仅仅是抱臂,表示自己并不能动。
“尊者你这,哈哈。”鸢尾色长裙的女孩歪头,面有病色,咧出唇色如血,不客气地发出嘲笑,“怪有艺术效果。”
他所立的鳞片被生生扒下,黯淡成灰白,如一叶小舟,送走了固定其上的人,降落在打斗圈外的珊瑚丛上。
干出这事的是谁不言而喻。
顺手还把鳞片下的情珠扔回他的心。
圣海尊者不动声色,用神识拔出了剑,表示自己尚能动武。
这个叫柒花的魔子端庄捂嘴。
不晓得她醒过来后,用了什么法子跑出,盘坐在一长串骨蝶上,憋笑之后,就对他让开身,摊手向后作出展示的姿势,呈来一个被骨蝶覆盖满的水泡。
“潜入了蛇的心壁。”柒花的语气能听出虚弱,“然后有大收获。”
圣海尊者漠然看骨蝶散去。
旋即剑随气息不稳。
“灵怡。”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不敢移开分毫,两字忌讳般说得吃力。
水泡里是不真切的睡脸。
“感人肺腑的重逢。”柒花带动气氛地小声鼓掌,“要不要感谢我啊,不用多谢,只要帮我一个小小的忙,我这回的任务都完成了,不过不争气昏了会儿,没能管住失控的巴蛇。呃,我现在可以试试封印,但得保证你们那位仙道弟子收住。”
圣海尊者考虑了蓝衣少年的现状。
圣海尊者放弃考虑:“恕我无策。”
而他的剑意死死庇护着魔子所挟持的人。
柒花本就不抱希望地哦了声。
“那有见到一个女孩吗?”她熟练无视戒备的剑意,费劲比划手势形容描述,“绿衣服,用剑,文文静静的,话不多,但下手狠。”
圣海尊者正欲摇头。
“别动。”耳熟的威胁再度降临,对象从单数变为复数,“你们不要动。”
人形的梦魇当面落上珊瑚。
圣海尊者因不善的来客愈加提防。
“救星啊。”柒花倒有盼头般张望梦魇身后。
别太直接啊。
落后的秋柚避让了炙热的视线。
她想了想交换错心匕的条件,微不可察地朝那个方位颔首。
一起清场而已。
顺手而为对双方也都不妨碍。
“我的人被偷了呀。”梦魇不悦地扬眉横视,“也行,省得我跑两趟。”
“正主上门,正巧我心痒得慌,如果你是梦魇巨蟒。”柒花做贼不心虚转移目标,“那个大家伙又是?”
“我的皮相。”梦魇大发慈悲告知,“皮相顺应的是众生万象,里面有无穷可能的我相,每时每刻由动而静定格,通过皮相表露不一的我,直到表与里互相融洽,确立出从始至终的我。”
“就是你?”
柒花有所了然地问。
“当然。”“当然不是。”
同时竟有了两句相反的回答,吊诡之处在于二者音色一致。
“灵怡!”
圣海尊者率先反应过来。
一行人都望向有如陈设的水泡,陈设中木偶般的女孩张开手臂,水泡就轻轻砰了声被戳破,木偶更是轻而无声地弓背落足,起身立正似箭在弦的同时,向两边平衡的手交握到腰前,她扬起黑色额发下那双清浅的银眸。
“明灵怡。”
梦魇则是神色沉沉叫出全名。
“阿爹。”适时苏醒的明灵怡先站着,稍微适应了站着的感觉,生涩地弯了弯嘴角,但牵系一心要做的事,只交流了片刻的眼神,未在久别后的叙旧上停留,便移步对梦魇这头应道,“是我,你知道的,我才是我。”
梦魇像被点醒痛处,无语半晌,道:“你蓄意让我在你身上栽跟头。”
“起初两相不知,本能靠近,后来顺水推舟,阴谋算计,可以如你所说吧。”明灵怡用辞婉约得更得心应手,“人不能彻底读懂一个人,当你以我为参考成为人,你与我就在互相造就,你无法学会我的全部。”
“欺瞒?”梦魇顿悟出一个对应的词,“你也在通过我学习法则,然后诱导我模仿和替代,让我更深地固化成你,入世后潜在认同为你,而我是不是并不重要,只要我对外承认我是。待得时机回来再出去,我和你只能存在其一。倘若我出不去,受限于尘世的标记,我极可能被我排斥吞噬,直到新的纯粹的我出现,那又会拖延上千年。”
“比织梦好用多了。”明灵怡一副让夸的语气,洒脱大方地承认骗局,还询问唯一客户的体验,“对不对?”
“我可以现在杀了你。”梦魇面无表情地说道,扯出学艺不精的假笑,“可惜我现在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明灵怡报以玩味的笑,“我们算某种程度上的共生了,你的好些所知所想我如亲历,我是不是该因阿秋道友庆幸。”
秋柚沉浸思维里被cue。
“有自知之明。”梦魇负气把她拉到两人中间,“你来选。”
“不是。”秋柚回神跳步站稳,正想问清楚什么。
“珍珠和珍珠,你看到的我们,不一样啦。”明灵怡也没心理负担地翻译,“所以你来选。”
这算出的哪门子选择题!
秋柚镇定前看后看,最后往后看向梦魇,征求确认地问道:“我怎么说,你们怎么来,这样选?”
梦魇好像首回垂眼,掩饰了外露的情绪,一时间深沉如真实的人。
“我说要你帮我取东西。”她没什么起伏地说道,“其实我没想好取什么,也许我就是想带着你。一开始我想要你取情珠,冷衍天的情珠,那是「我」诞生的契机,如果由你交付于我,它会归顺成为我的心。弥补了寂静无心的空缺,我就能完全主宰我,摆脱那份若有若无的牵制。然后我又不太想了,我想让你多看看,想看你怎么回答我。而现在,我要你取走别的。”
“你说过你不想失去你。”秋柚这么说着,仿佛提醒,要是她真的选,会选哪一个,恐怕她们都知道。
“还是唯一的不能,是吧,但我有很多的唯一,今天一个,明天一个,说不定每天都有新的。我现在就是在想,我在想,我确定是我想,我不想再让你生气,你生我气,我怪难受的。”梦魇抱臂低头看水底的月亮,“你也说过会看我怎么做。”
秋柚安定看着梦魇,缓缓扬起手臂,横执漆黑鞘面的剑。
剑指前后。
梦魇通过曲折的倒影注视,见此不知是何意,锁眉欲说耍赖不行。
“你有番话很好,我记下了,但人不合适,要换换。”对方不急不缓抢先,绿衣黑剑的倒影,和隔水的明月重合,月儿层叠如黄月季,梗叶青青,“我才自私,小心翼翼,卑鄙。”
梦魇抬头不想让她再说,却见其唇边泛着弧度,很有些奇异的愉悦,像是不以为意,豁出去般肆意,但只一刹,待看得仔细,就又是谦谦和和,她抿笑启唇,“我作弊。”
秋柚撤身走向圣海尊者。
“仲罗螺让我转告好多话。”她不加拖延直入主题,“尊者,你想听我说,还是亲耳听她说?”
圣海尊者的神情空白了下,所思似乎经过极长的跋涉,脱口而出反而极轻,极稳,极迅速:“你有办法?”
毫不迟疑地相信那人还存在。
这就更好办了,秋柚想,她拿出两串贝壳,轻言轻语:“原因不方便透露,但我的确能作为掩护,而如果去往她的所在,直到这场尘世的尽头,都不会容许你的存在。这里有很多人,那里只有她,换句话说,你等同死去,前提说完了,我只关心一点,你想吗?”
反正问仲罗螺的时候,可行性是被确定了的,随后又问到想不想,她卷着一绺头发,看了好一会儿天,说想。
然后她一气吹起发丝,两手交叉枕到脑后,直直地仰躺下去,又说,哎呀嘴快了,是不是该为了他好,应该顾忌这顾忌那,不要让他来云云,然后他在那边泣涕淋漓,嚎着夫人哟感卿厚遇此生不复见,啊不行想想都快气活了,他敢不来。
临末还是说,她想。
“我想。”圣海尊者,明圣海,仲罗螺的夫君,他答道,“若非此间事未了,我本就该死去的。”
“梦魇巨蟒我辈会善后。”秋柚合规合矩地作揖,“有劳尊者及一众前辈庇佑多年。”
这时她见到如光的阴影。
秋柚:……
好像知道是谁干的。
“那个。”秋柚强作淡定直身回头,不尴不尬地对梦魇示意,“能先帮尊者解开吗?”
魔物的手段就交给同行解决吧。
梦魇略一挑眉:“我试试。”
好在试成功了。
“我当如何做?”明圣海珍重托着珠贝问。
“珠贝是她对你的纠缠,载具有了,你的信念是关于她的纠缠,动力有了,你们之间也有那种纠缠,嗯,爱什么的,链接也有了,只差环境配置。总之,等会儿会有,比如,死生倒逆,因果构建,权限违反,类似这样的,极小的法则扭转,那就是漏洞,趁那一瞬空当,你的机会也很小,你要这样。”
秋柚尽力组织语言,想把原理说明白,但见尊者全神贯注倾听,仍是不可避免目露困惑,便把正在筛的话尽数咽下,说不太出来了,的确,没亲身体验过,是不太好想象过程,她就踮脚让尊者弯下腰,各自对外界使用隔音诀,用手挡着口型,直接小声交流起方法操作。
探耳在旁的柒花兴味索然回身。
“但没有试验。”
秋柚歉然撤下隔音诀。
“一回足够了。”明圣海也撤去了法诀,似乎对这件事,他决不容犯差错,“承蒙小友告知此事,我已不胜感激。”
秋柚不知道说什么,然后,然后,话好像都说完了,要不比个加油。
还好尊者又看向别处。
明灵怡正在把玩她那串贝壳。
“去嘛去嘛。”她抬眼心有灵犀地挥挥手,“鲛墟和云蔚郡轮到我守家啦。”
明圣海凝望方见又将别的女儿,四岁时仰起来的眼神摇摇不定,十四岁的行事在眼前尘埃落定,两面又相隔四百余年,电光石火之际,他想通了一件事,说出那句迟太久的话:“灵怡,你按你的来,你很好。”
她其实一直有所思。
“我一直都好。”明灵怡当仁不让地互视,“阿爹,你去做你的事吧,代我向阿娘问好。”
那厢开始叙旧与商议后事,这厢秋柚望向浩大的战局,对跟过来的梦魇说道:“我要让明灵怡回去。”
“嗯。”梦魇早有准备,尽管如此,她还是,她甚至有一瞬想,要不要把这些人都杀死,但还是按捺住了,空缺里涨起雾一样的水,湿哒哒的,黏糊糊的,冰雹剌剌,咚咚沉沉,比前几次的难受更甚。
秋柚又道:“我也不要你消失。”
“你别太荒谬——”“我算不算一个世界?”
梦魇嘲讽的话被拦腰截断。
她下垂的眼一点点惊愕张大,猝然之间共通所想地看过去。
还是不太会藏匿情绪。
“我和这方世界无牵无系,正好你也尚未真正降临,我们可以标记新的因果,然后以我为锚点的起始。”秋柚收住未尽的话,毫不躲闪地回视,一转话意为循循善诱,“大清洗下的以新覆旧,不如你一手从头造就,你不是也想违抗你吗?”
“荒谬。”
梦魇怔怔吐字。
“有点吧,不过有意思,我是说,凑合有意义,就像,就像,你想看月亮吗,我很想,就像这样,我不保证结果如何。”
秋柚放送版图了几句,貌似就用尽预支的胆子,不太好意思地承认了,只给出保守的基底,“但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消失,你将是唯一的你,你就自由了,麻烦等下,我演练下前辈教我的,呃,——以你面前的我为凭证,我注目从前的你是你,往后的你犹缚之于你,我面前是注目我的你。两两相隔,方知有我,不合而分,自在错过。你是肉身轮回里如初的魂魄,你即梦魇,无关别者。好的,应该没问题,要不要试试,啊?”
她方才严肃庄重地思咒诵毕,正想着用什么办法说服梦魇,法则的金光却打在她们身上,结尾的便是一个错愕的音节。
成了。
梦魇的脸色也有点僵硬,深知自己居然没抗拒,无论冷衍天的情珠,还是明灵怡的认知,都不及一念之动,那其实也意味着,不知不觉本我的意志已有,等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乍然梦醒开蒙,铅灰的双瞳染遍净空如水的蓝,泛开点点恍惚若神性的金,她低头看自己的脚,看自己的手,用正在冒出想法的头,从下到上,确认心脏在砰砰直跳,懵懂而有所了悟地喃喃:“难怪,原来如此,本就如此,我不曾观自在是我,我就在这里,我本就有位格,我是我,是我未看到我。”
执位的梦魇蓦然遥望战局所在,蟒身的皮相游弋出了涛涛魔潮,横张开遮天蔽日的八面羽翼,根根翎羽如天外陨铁铸成的刺,两双沉淀的蓝瞳融洽互通如一,她初现的威严里犹有炽热直白:“我因我而在,我就是我了,我选了你的答案,阿秋道,秋柚,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嗯。”秋柚也在低头屈指合张,张合,合张,握拢,抽剑切下一块珊瑚,尤其漂亮的那块,也合眼缘,入手化出风刃琢磨,其实她还是在做选择,做了自己出的选择题,互有牵系之后,飘忽如梦的身份落定,那就彻底要在这个世界,留下了。
我是秋柚。
她想。
穿越过世界,待过绣楼,上了箨落峰,住在削玉院,会刺绣,会用剑,会数理化,会发呆,还会很多杂七杂八,重度转间歇性社恐,表达照旧不怎么擅长,自带奇怪的面板,书里书外,又认识了很多人的……
“有的。”秋柚抬头道,“梦魇,带我去找他,我的师兄,寒静梧,我们要走了,要和你道别。你,你先留下,另一个世界的话,我们慢慢做出来,我还有个想法,换向连通时之隙,带去轮回的最初,有很多要做的,想做的,我不会把你丢下,所以等等我,等我把一切弄明白,好不好?”
她捧出一顶珊瑚花环,海里送别没法折杨柳,也没什么现成的小花,就只好用珊瑚替代下,花是用从宗门带来的什锦贝嵌的,珊瑚环,贝壳花。
“时间自此于我而言,从前往后都是一样,但你启发我做的,很不一样,譬如黑水里有了一幕月影,所以我会等你,纵然天道成墟。”
梦魇看了会儿花环,淡淡说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旋即垂首,示意让她戴上,意外有些卖乖的伏低。
“没那么夸张啦。”
秋柚就小心放上去。
很稳。
很合适。
她不禁松了口气。
“我也有东西给你。”梦魇心情不错地直身,抬手像要扶下花环,但只碰了碰,就没再多动,这才放手,面对着面,侧对蟒身抓握,回环的水线流灭,隔空取物,献宝般举到两人中间,“这个我用不着了,可你师兄见到,不知为何不取,不如给你,怎么用由你决定。”
秋柚看到那盏如冰的玉壶。
…
清水潺潺。
秋柚一行在水里时,都会用诀避水不湿,现在又只有她一个,她坐在银蟒的翼根间,晃了晃冰凉的壶,察觉不出什么,也许有阵法封印,于是停下,犹豫再犹豫,两指搭上盖纽,轻轻提了下。
轻而易举地揭开。
她瞬间扩大避水诀的范围,好险,没给海水留出点儿缝,而后才倾斜了些壶身,看到里面是清水,清如铅水,片片桃花浮涌,在水如露重,随着一阵打斗的颠簸,悉数倾倒出来,流水飘零了桃花,粉红带余香,千年过去犹未枯萎。
秋柚隔绝出身周的真空,是以清水带着桃花如画,萦萦绕绕未与海水相混,看着像去市里的国画馆参观时,全息投来的彩墨桃花图,疏密浓淡,宣纸生烟,率意几笔散,又像老家村后的山上,清晨的碧石溪里流来的几团粉红,看不见树在哪儿,就是由深转浅的红日把色匀进了水里。
她坐稳竖起手指运灵,水清花红袅袅四流回来,重入壶中波纹盈盈。
秋柚摊开手心,倒出来时,只有这枚珠子,准确落进她怀里。
色泽动人心魄。
扑通。
她把情珠投回水里,合上犹如冰的盖,像是生怕多看,连壶齐齐锁陈入戒,戒断,不宜细想,先戒断。
梦魇驭使的银蟒停下。
“嘶,不好惹的家伙,他忽然不和我打了,入了鲛墟禁地,里面有三生石的碑林。”她边传音边圈圈盘旋,“你进去吧,我为你抵消禁制,虽说只是一条分支,但三生石毕竟是天道的,嘁,不让说。”
秋柚被一阵气流送到了蛇首。
梦魇巨蟒抵首在一块巨大石碑的边缘。
“谢谢。”
秋柚略提了裙角走下去,转身和大蛇碰了碰头。
“跟着鲸鱼走。”梦魇往后移了点,突然瓮声瓮气,“游。”
秋柚就看向飞鸟般起落的鲸群。
“还有。”梦魇又在后方道,“水灵骸在我这,你一并拿走吧。”
秋柚收起迈出的脚,去而复回,回而复去,一趟下来,去时已有了水之灵物。
玄色的石碑离散分布如林,踩上去就亮起淡金的铭文,她在第一块上有仔细看,但认不出是哪种古老文字,之后金光便带着频率微烁,仿佛海底一闪一闪的明星。
跑得也太远了吧。
秋柚斩去偷袭的蛇尾魔物,无意识的躯壳久日沦陷禁地,吸附在同色的石碑上,纷纷被闯入的活人吸引,动辄从潜伏的正反面窜出。她反手扣住上面的石碑,看准鲸群下潜的方向,那里有平台似的巨石,上抓的手就一用劲,再一荡,手一松,她很快借力游了下去,出鞘的剑扫掠如影,横贯在四面八方,击退四面八方涌来的魔物。
只差一线。
“铛!”
秋柚趔趄着支剑落石。
她大口呼吸了空气,不需要避水的空气,经过那一线的距离,与鲸群相错而过,这下面竟然没有水,仿佛自带无形的屏障,回头看去,魔物们聚集在屏障外,畏缩似的不敢前进半分,黑团团的,而鲸鱼还在幽灵般游着。
畏缩?
秋柚为这个念头稍惊,后背突兀升起一层悚然,麻麻密密,有什么恐怖的在靠近,她侧身一翻抓剑而起,剑锋对指状若人形的脸孔。
她背后正抵着一块石碑,金光微弱如新月来相照,勾勒出朦胧不清的线条。
还就是个人。
“寒,唔。”
秋柚看清人脸的一瞬间,下意识横剑推向外边,几乎是在害怕地甩开,这份情绪却好像刺激了来人,他清清朗朗地笑出声,但在幽闭的愁莫海深处,在三生石微黄的光晕中,在两人间狭小的范围里,被气氛衬托得森然。
更何况还捂住她的嘴,一副不准她说话的架势,大有不准说出不好听的,所以先下手为强的风范,不听不听。
秋柚:*^_^*
失智不等于幼稚!
她力图挣扎出声,却被按得更紧了,他整个人都压上来,头抵着头,逃命的小动物一样,怕冷一样,蹭了蹭,很轻,像在抱团取暖,她就忽然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活动尚能动的手指,勾地勾空气,召起那把钝钝的空剑鞘,出其不意敲他的后脑勺,力道不重,反倒让这个魔头顿住,缓速撤退了头部,正面看着她,眼神又暴戾又茫然。
要凶不凶怪可怜的。
秋柚面无表情又敲了三下。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她莫名其妙脑内乱入播放这首儿歌。
魔化版寒静梧不似平时冷静聪慧,起码有几分人模人样的善解人意,但总算还是凭本能接收了她发出的讯息,依依不舍又狐疑万分地放开桎梏。
“我才不怕你。”秋柚主动抓回他的袖子不放,分秒必争地开口自证清白,“我怕的是我伤着你。”
寒静梧盯着那截袖子,不算协调地盘坐下去,取出一坛红封的酒,安安分分,单手抱给她看。
乖了。
秋柚笑不出来。
麻醉用的为欢酒。
她松开手后倚,卸去了力气,全靠石碑支撑,能感受到字迹凹凸不平,靠着的人垂眉耷眼,没什么情绪,语气平平:“喝吧。”
“我不痛。”那边却传来了声音,“别怕。”
有点像正常的寒静梧。
秋柚冷不丁一激灵正欲观察,抬眼只见那人闷声抱坛在灌。
扶下巴思索的手缓慢上移为扶额。
“别喝太急。”她看不下去把酒坛夺了,“你慢点。”
然而坛里只剩浅浅一层。
寒静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状若难以忍受紧皱着眉头,漆黑的眼瞳直勾勾向着她,居然浮现出名为委屈的晶亮,他斩钉截铁地抱怨:“难喝。”
秋柚也尝了些。
“是难喝的。”她收起完全空了的酒坛,以相同的痛苦表情认同,“回去给你捎呦呦茶。”
“加糖,不多加。”寒静梧煞有其事地点头,点高了点,就索性仰着头,看一块块漂浮的石碑,迷茫的气场再度笼罩,带着不解,不快,和不甘心,“这里,你和我的名字,我没找到。”
那就意味着不会有故事。
秋柚很有心理准备。
“那就不作数。”
寒静梧低头冷漠地不爽。
秋柚:咳。
虽然不合时宜地中二。
但仅针对这句话表示支持。
秋柚正翻来覆去想着时,就发现身上暗沉沉一重,那家伙头低着低着,直接昏过来栽上她了。
“寒师兄?”秋柚推唤。
“寒静梧?”秋柚斜过脸。
没有动静。
秋柚只得认了。
她将他抱转过来摆好,蓝衣少年半靠三生石,而她盘坐对面擦起剑。
一路听了很多的故事,或多或少难免触动,只不过,故事听完了,人还在这里,她还在这里。
他也只是在这里。
“我把事情处理好了。”秋柚把擦好的剑收鞘,搁置一旁,并不用上,手里反而多了把精致的匕首,面对寒静梧独一个,她总算喘了口气,絮絮叨叨,“应该好了,可能不太好,但是差不多,也许你可以,少累一点,一点点。”
她把匕首也擦了一遍,来来回回,擦了好多的一遍。
差不多的,秋柚想,她没什么能拿出手,所以对着梦魇一众,都是拿出自己赌,状似游刃有余,倒更像歇斯底里,太难堪了点,至多掩饰得够好,这样子的作风,和寒静梧相比,差不多。
“错心匕,入一人心,死不可免,然错心而伤,伤在持匕者……”当日的里山尊者黑袍赤甲,字字如蛊惑,让她收下了,“你一定需要。”
痛。
好痛。
寒静梧。
你个骗子。
那把匕首终是插入衣后胸膛,秋柚强忍匍匐满地滚的冲动,痛苦的状态比喝酒更胜万倍,她张开口,想发出完好的音节,尝到忍不下去满脸横流的眼泪,呸。
她不是鲛人,落泪无珠,咸而苦。
“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我喜欢,过,你,因为你是假的。”秋柚咬文嚼字,一手用力抓着地面,抓出深深的指印,一手把匕首小心拔出,抽抽噎噎,哆哆嗦嗦,气若游丝,“如果你是真的,我该怎么,毫无保留的……喜欢你?”
三生石寂寥。
空有鲸吟作答如歌。
作者有话要说:注: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黎锦晖《小兔子乖乖》
bingo我码快乐了~
顺带发散一下,理论上来说,我因生命而在,而生命,生命到底哪里重要呢,也许重要的是,自我的意识是珍贵的,我倾向用它去触碰,然后将它描绘,等候透明的灵魂倒映天上的光,厌弃也好,悲悯也好,都是同等的,我对我的所为都抱有好奇,我不喜欢无意识地走过,当世间万物归于沉寂,那就是我消失了,我失去了一双眼睛,想想会很遗憾,仅对我而言。
umm一些胡乱收束,触角什么的肯定痛死了,我超怂的,能摸鱼就摸鱼,不过有回血站,hp+1+1,也还行吧,死不了就果断开溜,跳过,接下来去沙漠玩,该秋天啦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