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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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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蔚郡的防护罩仍是柔和的粉,但那上面密布的阴云暗下光色,粉色的幻光较之深邃许多,呈现出失真的饱和,秾丽而鲜,平白无故妖气森森。

蔺如清早早地提剑立起,回看一眼同样肃容的澹台峰主。

“四百年前的魔祸中,云蔚郡是一条艰难的防线,八名魔子里梦魇巨蟒的苏醒,意味着旧世界将倾。最终明家上下率众捍卫,留下愁莫海畔的召烟景,驻守此世的边域故土。”

澹台峰主锁眉望向满郡粉烟,“四方清平后,召烟景与风光别无二致,已成安定祥和的象征,而今竟再次有了异兆。”

“大难临头。”蔺如清发出了集合令,“组织我宗弟子,联络明家配合——”

“慢着。”澹台峰主掐诀制止,“先别和明家的人接触。”

蔺如清打了个警醒的激灵,顺着澹台峰主的目光看去,白衣的尊者仍在浮台上,岿然不动。

恰逢有弟子来汇报了什么。

“愁莫海边已有异象。”她听完耳语后面上肃色更深,“明家在召烟景后拉起新的防线,不可计数的蛇形魔物正爬上岸。”

“召烟景为明家所掌。”澹台峰主继续喃喃,“他应该知道。”

“是吗?”有人在背后沉静道,“那事情就麻烦了。”

一老一少侧目而视。

“麻烦又不麻烦。”

柒花老实不已地啜饮椰壳里的椰子汁,吐词从含糊不清到松口后清晰的郁闷,“我回回好像都是安分按步骤来,偏偏总会被更该守规矩的打乱。”

“帮你省事了。”明灵怡婉约得宜,“若是我,我求之不得。”

“自寻死路。”柒花放下空椰壳,合手一拍,“爽快。”

秋柚瞥见她手腕上墨藻般的光。

不可言说的恐惧浮上心头,她倏忽回望遥不可及的高天,阴云席卷成海上的龙卷,当中的天光黯然为幽青,仿佛从天直下的冰晶帘,投下竖纹深浅的月影,垂挂得坚牢而虚浮,后面是漫漫洒洒的雨,渗透出巨蛇似的深色背景,凝固的月像一只无神的眼睛。

“敕命无德,造化不赦。万般可以凋朽,衍变之数何求。”

召烟景上的粉色如丝如带,牵连到了云蔚郡的每一个方位,密布交织成饱满而莹润的壳状,古老奥秘的银白符咒流明成金,处处回荡着句句晦涩的人语,秋柚只辨清其中这一小段,因为明灵怡伴随着絮絮吟诵,以相同抑扬的声调轻颂如唱。

“奉君律令……”

仿佛庇护的粉贝壳成形之时,明灵怡转身扬臂凭空运诀,六枚名牌在气流中出现,三蓝三紫,正是金丹与筑基的前三名,好似作为仪式行进的供物,使得上空有了对应的卦文,形若一扇玄秘的大门,只余乾坤两格匙孔般的空白。

“如我律令。”斜斜相对的隔天一线上,圣海尊者抽剑对指卦文,“开。”

填补好的八卦如门洞开。

「好黑啊」

「我想出去」

「我是什么」

「谁是我」

“我是明灵怡。”

“你是谁?”

躯体如同沉没于极深的海,失去了每部分能动用的感官,其实也不再有躯体的概念,只有消消长长的宛水的黑,在不动的时空里不分彼此相融。只有祂可以感知的相融,似乎是因为某个轮回之初,留存的难以言述的力量,让祂总是如有隔阂地分开,但又好像缺失了什么,故而只是轻泛的涟漪,亟待将其从水中抽离的风。

直到微光乍泄的那一瞬,向命运改判的伏笔被揭取,埋伏的旧事以开始为收场,祂抓住了那双外来的银眸。

祂就诞生了她。

“咳咳——”

秋柚呛着水醒转过来。

“呼吸,呼吸。”有人帮忙拍她的背,“这里是幻境,都是假的,注意呼吸。”

秋柚颤动了两下睫毛,逃离溺水的幻觉后,恢复的视野里是冻结的蓝,黑色的纹理形同血管,紧接着知觉蔓延如潮水,逐渐成型的理解中,好像有结构在动,是什么呢,她定格住游走的目光,意识到那是自身的眼球。

冷,好冷,到处都是掉冰碴子似的冷,她爬起来猛地跺了跺脚,不断地搓手,搓出了一丝丝热意后,总算找回了作为人的感觉,这是脚,这是手,这是正冒出想法的头,她再次确认了一遍,从上到下,仿佛能听到心脏砰砰直跳。

“你还好吧?”

叫醒她的人就在旁边,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等她情况差不多了,才开口试探着关心询问。

秋柚想说谢谢还好,要出口的话却刹在中途,她揉了揉眼,定了定神,确定已经回归正常模式后,所见的对象还是一个光人。

状如其名,字面意义上的名,竖纹的蓝光起起落落,构成了人的形状,热情大方地挥手如说嗨。

“看你的动作,和我刚见到你时,简直一模一样。”光人见怪不怪地放手抱剑,“你在我看来也是这副模样。”

“你是?”

秋柚沉默再沉默,再三挑选了问法,决定先从此入手。

她记得自己被明灵怡带走,见到了显然要搞事的柒花,然后是召烟景在异象下暴动,奇诡的大门当空开启,再然后,就陷入了那样无法理解的幻觉。

似乎是成为了某个……东西?

“第三啦,筑基段的第三。”光人展示出一枚蓝贝壳,“各段前三都进来了,金丹段紫光,筑基段蓝光,分在不同地方。这边就三道蓝光,还走了一道,我瞧你状态不妙,便留下来照看,你是亓道友还是秋道友呀?”

“秋。”秋柚盯着名牌看了下,想说其实名字也看不出,但又想这句话没有必要,她对第三名略有印象,虽然记不清名字,好像是个北边来的修士,好像姓容,这就够用了,“多谢,容道友?”

“小事。”容道友应了声,把贝壳揣起来,视觉效果上面,就是一点贝壳状的蓝光,消失在了人形衣襟的蓝光里,“好怪哦,我在会场里瞧热闹呢,就看见自己的名牌窜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消一现,打开了浮生若梦境的门,居然就把我嗖的带进来了。”

“浮生若梦境?”

秋柚觉得他能做到抖搂全程。

“是啊,方才灵怡小姐在这,她和我们说过了。”容道友大手横剑一指,“此处便是浮生若梦境。”

四方上下的蓝如望不到头的冰穴,封冻其中的竟是波澜壮阔的星云,令人浮想某种意识与世隔绝的梦。

秋柚竭力保持不多看,直觉多看一眼,定力就会溃败下去,又得费力整理不断混乱的思绪。

“常闻世间声色极乐之所,以潇潇尊者的软烟罗城是瞻。”容道友却饶有情致地四处张望,“我也早想见见了,可魔域太危险,我又有自知之明,不曾想会在此得见。”

魔道的六名尊者之一丁潇潇,司掌的软烟罗城是纵情佳处,画风不搭的地方在这出现,只能说明再清楚不过的一点。

“我们看到的——”秋柚含蓄讲出那个惯用的特性,“会不会不一样?”

气氛暧昧了刹那。

“别别别啊。”容道友退后以手掩面,即使根本看不到脸,但足以想见抓狂的模样,“那我不是把我心里想的暴露了。”

“我看不见。”秋柚心想不至于吧,她看到的这些,貌似也和她没关系,但口上还是秉持人道主义安慰,保险起见套用了双重模板,“记性也不好。”

没看到,事后忘。——多么朴素的让人放心的真理。

“我信道友。”容道友义正辞严地拱手,“灵怡小姐还留了话,说是以我等为凭依开境,亦会给我等试炼和报酬,我便去寻我的机缘了,再会。”

说罢正气凛然地消失遁走。

秋柚:……

引导人达成使命后就下线了呢,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尽责吗?

抛开乱入的npc交互即视感,她开始在心中默念定心诀,沿着平缓的坡度向上行走,不过抵抗的成效并不大,冷寂的星云仍然大团涌转,就像在冰层下解冻了生命,她突然记起应该是没有坡度的,更不会有上和下的区分。

看来还是会受到影响,不过按架构的逻辑来讲,这种幻境对应自我思维,即使没有映射出她的,但只要那种机制存在,存在就可以使用,并且已知方法简明,若使条件满足,容易解得——

秋柚在脑袋里绘制出元素周期表,一圈圈拖拽的格子缓缓如蛇蠕动,以相对的不可名状会见不可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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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遭逢精神上不可理解的污染时,假设没有能够依赖的外物,自然而然要考虑从自体着手,仿制一份同等的混乱对抗,事实上会忌讳超越,更会引发被双重围剿的可能,但生还率能从百分之零提到百分之五十,赌一把至少,唔,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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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是被寒静梧传染了吗,这种事别太熟门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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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这次只用借力打力而已,借助了世界层面的信息差,不需要滞后的体系分析,就能以直觉判定可行,说到底其实没什么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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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目的之外都无关紧要,不不,才不是这样,应该是自己果然很求稳,觉得事情能周全才会做,这只是一个安全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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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注。专注。别分心了。

秋柚蓦然扶住额。

泉眼般的灵识一下子被抽干,回应的是冰与星在大片分解,目之所及俱成为滥散的蓝光,好似置身于立体的蓝屏bug,下一刻又从散漫转为凝冻的状态,以卷舒的质感化作蓝透的水,仿佛把一切都搬空了的海。

“照不清呢。”明灵怡就在此中出现,时机恰当地伸手搀扶,抱憾低眉浅笑盈盈,“我不能透过你看到你。”

秋柚反手用力将她制住。

“你不是明灵怡。”她恢复了一口气抬头,端出小师妹的人设,拒人于千里之外,才能正正地和人对视,“你想用我做什么?”

明灵怡不闪不躲,表情一点点冷下,像是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褪下面具绚丽的色彩,留下的只是无机质的镜面,干净无垢地投映眼前人的冷。

“不问我是谁吗?”

她的语气平静而怨。

你是谁?要我这么说吗?

秋柚情绪也突了下,竟然有点尖锐,心知肚明的事,莫名其妙的事,带来负罪感的事,都可以随波逐流,只要稳妥主干就可以,明明保证这样就可以。

我知道都是假的,我知道你不想的,可我会想当真,我,我也会偷偷想,我想的都是错的。

打住,这样也才对,反正既定的身份之外,不相干的总会不相干,一切无非都是交错而过,何况在本就无关的世界,怎么会有什么,什么东西,因她而在——

脑海中闪过一抹蓝影。

之前居然有点信,不,是上当,还误会到了别处,退散退散,就说绝对没这种可能。

绿衣少女敛了敛眸,像一截沉水的木头,凉且静,没有丁点多余的反应,屏蔽着乌烟瘴气的心音。

一定是幻境干扰的错。

“上次问的是明灵怡吧。”秋柚打发走来路不明的情绪,心房宽敞明亮清静舒适后,想着被拖入时体验的幻觉,得到不清楚具体但有大方向的判断,“你把答案让我看了。”

“答案有两重。”明灵怡挣脱开手,“可你只承认其中之一。”

秋柚揣量半晌提议:“那看看解析?”

面对谜语人什么的不如放弃思考。

“随我入鲛墟。”明灵怡不置可否,“说好要你陪我拿东西。”

她侧手翻转下压。

水流伴随着视野一并消失。

“听说了吗?少主带回来的……”

“知道了知道了,今儿聊过好几回……”

同一款式的衣摆错落。

秋柚置身在了一群纯白面孔的人之间,只能看清他们乌黑的发髻与同色服饰。

四周的建筑景致也是隔着毛玻璃似的白。

“你晓得吗?啊,少,少主。”

密密喧语因一人经过戛然而止。

无脸的人群里有了一个主体,是位白衣秀挺的少年,对着转头询问错的人点头,五官温柔敦厚而如木石,不发一言错之而过。

“明圣海。”明灵怡在她身边指认道,“这是本初历542年的夏至,他的眼中所承载的世界。”

秋柚边听边划开突然振动的面板。

寒静梧:我向澹台峰主询问了些许往事。

寒静梧:我方世界众所周知,圣海尊者继任明家前,以斩杀妖魔立下赫赫威名。但鲜为人知的是,濒临愁莫海的明家,曾经对抗魔祸的灾源之一,所立阵营人才凋敝,正值风雨落拓之际,明圣海出现了。

消息源来得正好欸。

秋柚立马不动声色地翻看。

寒静梧:他的资质令众目侧视,震撼了涣散的人心,从降临在这个世间之始,便作为定海神针而培养,打造成一把纤尘不染的屠刀。

寒静梧:转变在于那场年少的夏季,他在魔物潮退后的海边,见到自不知处而来的神秘人,也是他未来会爱的人,罗螺。

不动情:唔——

寒静梧:唔?

不动情:你的描述好有进步。

寒静梧:转述而已。

寒静梧:后来承自梦魇巨蟒的魔子将醒,扩散的古魔之息把人侵染为行尸,圣海尊者的一双妻女也消失于浩劫。

不动情:什么光速烂尾Σ(°△°|||)︴

寒静梧:有吗:D

不动情:那现在的明灵怡?

寒静梧:十四年前,仿佛是突然的一天,明家重新有了大小姐,人们大都猜测她被收养而来,抑或是一具假身。

“哎!”

高空传来呼唤声。

秋柚随着画面的转换望去,苍白如纸折的立体背景上,黑色的线条简洁疏朗,几条流成阵阵的风,还有一座亮刺刺的水晶圆顶,珍珠粉缎的女孩踞立其上,裙带飒飒,一跃而下,面部轮廓清晰了几分,和明灵怡相近又易于区别。

因为在给人的感觉上,明灵怡是迤逦于海葵花间的海蛇,爽快而冷,带着矛盾的斯文和昳丽,而眼下这位极为纯粹,更倾向于灵澈鲜艳的珊瑚宝珠。

至于跳下来前,她的怀里揣着什么,被一挥而尽,满空洒开雪片似的白。

明圣海的视野里就落了一片,轻飘飘的一片白,不再下坠,而是横向拉近,越来越近,只是呼吸之间,盖住了他的整张脸,另一头是一个人的手,那人把手指点在他的眉心,定住了这张有画像的白纸。

“我想知道何为情,可是小修士,你给我找来了什么?”对方隔着纸纳闷地戳个不停,但硬是没让这幅画像彻底掉下,“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

“前辈。”明圣海那厢也开口了,话一出口被狠戳一下,便十分有分寸地改口,“罗螺姑娘,这些乃家中长辈所寻,俱是四方之地的俊杰,姑娘若有看得中的,自然一试便知。”

蔽目的画像开始下移,景致一点点重新可见,却不明不白得仿佛虚化。

他只看清那双烟雾似的眼。

色是如银之银。

无相无妄。

他在心里不甚清楚地想。

“上次是让我参加婚礼,上上次是给我一堆话本,可都不是我想要的,都只让我觉得被拘着。”剪水双瞳透露着疲惫的控诉,“当人都这么框框条条吗?”

“未必。”明圣海挽回些许为人的尊严,但还是发出了虚心的请教,“只是有何不妥呢?”

“没觉得太照本宣科了吗?”对方表达出循循善诱的惆怅,“我又不是不认得字,这些我都明白,就是想不明白,我才会来弄明白,你们鼓捣的这些,给出开头就有了结局,这般容易看透的虚相,只让我心底毫无波动,好呆的,明不明白呀?”

明圣海努力思索。

明圣海诚实地摇头。

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气。

“碍眼。”她上移了手又将纸一把糊满,“笨。”

待纸失去支撑落到脚边,他的面前已空无一人。

明圣海垂眼看满地画像。

好像是碍眼了些。

十分为计,碍眼之数,不可计。

“少主。”一名弟子悄然现身禀报,“自打有这位罗姑娘相助,云蔚郡的防线终能牢固,纵然看出她非道非魔,长老们也迫求将人留下。可近日观其意向,是要走了。”

明圣海侧首,问道:“走去哪?”

场景压入水中般尽数模糊,收拢为捧在手心的一滴水。

“高唐城。”

明灵怡亭亭于水滴之外细语。

秋柚不由自主地用视线跟随,金碧的辉光放大了水中世界。

金碧辉煌的尘世赌坊。

高唐城还是记忆里的高唐城,尽管她的记忆是此间的后来,就像梦里不会有今夕何夕,是入梦之人带来变化的时间,所以在风中不变的五色经幡下,冲撞在面前的是曾经的灾殃。

一派哀颓萎靡的景象。

“居然会在顶层碰见混沌。”层层递进的画面打开了赌坊的门,里面仿佛历经了一场打斗,连接上下的木梯残断成块,粉衣长裙的女孩临高蹙眉,摘下发饰上的一小枚海螺,以不逊色的驭梦的权能,抛成这片幻境千年间唯一的变动,替换了原本该恢复本貌的木梯,“彼岸不入轮回的大君,堕入承诺的旧梦劫数,倒也是会祭拜故人了。”

“前尘须得看望吗?”

一直没出声的明圣海伫立在侧,静望她走下辉光流放的海螺梯,终于发出了轻如叹息的不解,像在问自己,又像是等待着问谁。

前方下行的女孩停住了。

“你不会吗?”罗螺单纯好奇地回头,“我以为人都会。”

“人事如水,失而莫追。”明圣海看着她说,“无非是错过的。”

罗螺思忖着点了点下巴:“我看云蔚那边安定下来,短则十年不会有碍,人们能靠自己休整,便想见见别处凡尘,走就走了,你又何必追来呢?”

“我亦秉承点到为止,不必由我去的,我自不去,是以故里安顿后,也想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不妨与姑娘同行。”明圣海娓娓阐明理由。

“不掺假意。”罗螺一语点到底,“但却是借口。”

明圣海抿了抿口,心底积压许多,又仿佛空空的,似笼着如山的雾,想要一手抓住,倾泻出来时,却只一点点:“未至为失。”

罗螺眨了眨明亮的眼,被这双眼专注地映照,就像面对上天的锡镜,所思所为无所遁形。

明圣海忽有些局促的正式。

“生者何喜,死者何悲,死生自然,平添是非。这是你的道心,对吗?”

罗螺机锋兀自一转,得到微微的允首后,就自言自语般抛出所见,“可人好像须有是非,更有甚者,是非未必不能大于生死,反正无人教后来则位卑,有亦不顾。但知死后空然无物,生者万万念,偶成浮生一念,你在这一念之间,若灭若在,牵系的尽是别者之念,了却便拂之而去。”

“姑娘分明都明白,想也想得明白。”明圣海攥紧袖里的手,硌着一枚硬物,话甫一放出,就惊觉刻薄了些,怎该如此,怎会如此,怎能如此,他第一次无措得无力,退后到更高处,端庄低头行礼,“失言了。”

“思行并重,所以我在找啦,你肯定不怪我。”罗螺反而眸弯如新月,直白安放他的倒影,鬼祟地压低了声音,像在透露了不得的秘密,但够讲给在场两人听,一字顿一个音节,尾调愈轻愈上扬,“我还找到了。”

明圣海才平乱了心绪,又要被打得措手不及,但他的心其实才如纤尘不染的刀,隔绝层层的迷雾与屠戮的血,未尝不能光可鉴人照外了然,有预兆地接受坦然的对视。

“浮生一念,受见。惟我一念,何见。观自在方自在。观自在而不在,今如见自在,是因为——”她绕口似的拗了来回,回到了幽微的原点,反手笃定无疑地指向自己,像一扇亮亮敞敞的窗,“我呀?”

明圣海闭上了眼。

“是。”他再次睁眼看人,放下了什么,无犹疑地承认,“如因成果,因是我,果是我,无何分别,但你在因果之外,会让我觉得,我可以有一个我,自那一瞬,显相了我的因和果。”

“然后让我看到你?”罗螺自然而然地理解,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自然而然地对他伸手摊开,“我看到啦,你手里藏着什么,给我吧。”

明圣海兀然慌了。

“不是给我的吗?”罗螺失落了心情撇开眼,但手被遗忘般不收回,“我真的没想明白,可是我觉得,看到你的时候,我会很高兴,如果你也看我,开心地看我,我会高兴,又会很紧张,说不清,就当,就当,一起做场梦好了。”

明圣海克制着翻腾的内心,雀跃的晕眩仍然无法抑制,只能维持站得端正而笔直,庄而重之地伸出自己的手,摊开的手心上是一枚珍珠。

“我从云蔚带来,那天阳光很好,风很好,愁莫海蓝又广,我在岸边捡到它,颜色很漂亮,会让我想到你。”白衣的少年说得很慢,字字清晰,力求不错过一个字,“很希望让你喜欢。”

“好呀。”罗螺就又飞扬了神采,“我很喜欢。”

明圣海往下走去,步子迈得板正,板正到僵硬,心情却在说快点,再快点,等这一刻等得迫不及待。

那个女孩笑眼盈盈地看他,比珍珠还要熠熠生辉。

我也看到你了。

他想。

一直,一直,一直都看得到。

走到海螺梯的同一阶上,有了并立的仪式感,这份礼物终于等到送出。

一只大手却抢先夺过。

“缘生孽起。”

黯然失色的前尘布景里,秋柚从观影的身份醒来,看着新出现的局外之人。

又或者本就是局中人。

“不堪见。”圣海尊者白衣提剑,剑上黑气萦绕,流血点点,像是屠杀了诸多魔物,才破开幻境来到此处,“不如不见。”

他从模糊起落的场景里穿过,两具幻相在错身时烟消云散。

“走吧。”明灵怡牵过她后缀上去,“正客来了。”

秋柚是熟悉赌坊这段路的,但跨过顶层的门槛过后,藻井下走马灯的青光还在,入目却是万花筒般的结构,重复的木质房间旋转成隧道。

“要从这儿跳下去哦。”明灵怡的眼神如光离散,“怕吗?怕的话,我们就不去鲛墟了。”

秋柚侧首端视,忽地,就问道:“你不想去,对吗?你在怕什么。”

落尾是陈述的确定。

“我要去。”明灵怡的身形一滞,避开准确得可怕的判断,“千年前约定的期限已至,我不会再有多的机会,既以交易的清洗之变作引,就必须把封存的东西取走。”

“借我的手取?”

秋柚发觉到这一点。

“我说了,我很自私。”明灵怡沉容不言片刻,说出的话并无来由,让人听不懂,却像是她自认在做的,“我卑鄙,小心翼翼,我在这场人世中居留,就为了想多看你一眼,这是真的,可就算是真的,等我见到你时,我才知道是你,我也知道了,我会这么说,偏偏是因为我会想,我唯一不能失去的是我,这样的真和假又当如何分别。”

秋柚蓦地一阵心揪,大概是外界感染,明明她们都很沉静,无非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无可言说,好像是一种强求的破碎,侵入她的感知清晰成像。

“我还会自私地想。”明灵怡埋下头,往上按住她的肩,张开五指,用上力道,前一刻还是亲密的拥抱,下一刻就是要把人推走,“你别生我的气。”

但那份力道推了个空。

“你不想这么做,却在这么做。”秋柚在她似乎快动手时,测算了空当和着力点,转眼功夫已经立在外侧,用剑柄将人格挡在墙面,趁此间隙还分了波心,心想多方比较还是剑好使,总算可以好好说话了。而且不能再让对方先开口,不然才组织好的语言用不上,正憋闷得要紧,新的预案又拿不出来,那就是究极糟糕的情况,所以赶紧抓住关键的开问,“我没太明白,你想挽留你,可又在委屈你,这不好。”

明灵怡在弹出的剑柄下的一寸寒光后微微怔住。

“你做过分的事,还让我看,我不生气,这也是不行的,之前是,之后也是,但现在还好,除了你的话对自己不好,我不觉得你哪里不好。你接下来会做什么,我又会做什么,我要看到才知道。”

秋柚一口气把不妙的状况打住,收剑回鞘径直背面退到隧道口上,“鲛墟是我本就要去的,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没必要先归咎于你,我自己跳就好,你去不去也要想好。”

她对着未名之人执剑行礼,说一不二地转身跳了下去。

呼,好险,差点苦大仇深,搞定先一步走人。

明灵怡没有去拦。

她抚上被剑抵过的额头,瞳色在银与灰间变换,直到沉淀为竖瞳的灰,厉如铅色,透着浑然天成的倨傲,仿佛世界的权柄尽在掌握,此时此刻却动摇出了困惑,只是低喃出口的无甚相干:“若梦境是过了,浮生境可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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