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小满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本来计划在一两月后取阿城性命,但今夜有贼人至此,是要来打家劫舍的,虽然庄小满知道打家劫舍的对象是自己,但阿城又瞎又哑,对七八个大汉来说构不成威胁,很可能今晚就动手,只要他们动手,死的就不一定是谁了,就算贼人不对阿城下手,庄小满也有办法保证死的是阿城。
天灾人祸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闭眼假寐,想放松他们的警惕。不一会,窗户里的光也消失了,庄小满知道阿城也快睡了。周围很吵,全是叽里呱啦的蛙声和虫子的嘶吼声,这让庄小满回忆起白天在稻田的场景,也是这么吵,但今天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吵闹,就像那些虫啊、蛙啊在跟他说话一样,还笑他“这蝗虫专吃稻叶儿,坏的很,跟你一样”。他一想到阿城会在这种吵闹中死去,不知为何,觉得烦闷又难受,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
他攥紧手里的长篾条,那一端连着竹蝗虫,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他忘不了接过竹篾蝗虫时的激动,现在想起来心中还隐隐发烫。还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疼不疼”,虽然觉得很矫情,但他并不讨厌。是不是阿城死后就没人再送他蝗虫了?是不是也没人再问他“疼不疼”了。他的鼻子一酸,刚泄过洪的眼睛有再次涌出泪水的征兆。奇怪,现在的庄小满是不需要表演“哭”这个表情的。他想,如果不是庄小满,那就是易萧风了,易萧风以前是没有表情的,没想到第一个被动学会的表情竟然是哭。
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准备离开,顺便给自己胡乱搪塞了个理由——说好的两月后,今晚就放过他吧。他起身走到地坝边,却察觉到那堆蟊贼没跟上来。虽然知道他们的目标是自己,但万一呢,万一他们顺手就把阿城的家端了呢?阿城正在睡觉,一刀下去连喊都喊不出来,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庄小满又掉转头去,还是躺到刚睡下的地方。躺了一会,又开始心神不宁,要是他们偷摸进去杀阿城,阿城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就算他的动作再快,也无法保证在这么远的距离从刀口下救下他。
庄小满也顾不得什么阿城会发火了,他一脚踹开大门,奔到阿城床边。阿城立马坐起来,瞥见是他,按捺住动手的冲动。庄小满扑到床上,按住他乱动的肢体,用手捂住他的嘴,说:“别说话,有贼。”阿城愤怒地瞪着他。“真的,你信我。我刚刚都看见了,就在屋背后。”阿城冷静下来,庄小满从他身上下来,去把门关上了,锁坏了,他就把桌子挪过去抵住了门。
“我明天帮你修好。”庄小满绞着衣角,抱歉地说。他走近阿城,不太敢坐到床沿,就蹲在床边,说:“你睡吧,我守着你,他们不会进来的,就算进来了,我也会把他们打退的。”阿城本来低着头,看着在想什么事情,一听他这话就抬起头,眼里带点疑惑的神色。
“你别不信我,我很厉害的,我可是我们杂耍班子的头牌,拳脚功夫很好的!”他拍着胸脯,一脸骄傲地对阿城说。阿城笑了,在月色的浸染下,仿佛平静湖面突然窜出的小鱼,温柔又灵动,庄小满的心又无预兆地狂跳,跳得耳朵都能听见。他强迫自己转过身,坐到床边的地上,面对一室的黑咕隆咚。月光能模糊地描出室内陈设的形状,看着如鬼影重重,但他觉得看这些比看阿城更令人心安,因为狂跳的心脏在面对宛如鬼影的一切后渐渐趋于平静和稳定,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身后传来细碎的声音,庄小满几乎能想象阿城是怎样躺下,调整到怎样的睡姿,怎样盖上被子的,之后是均匀的呼吸声。等到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他又拿出了他的竹蝗虫,在柔美的月色中,墙上的影子在手刻意的颠动下像小鸡啄米似的,看着它一啄一啄的样子,从来没有内容的眼里有了隐秘的快乐。
阿城侧躺在他背后,面朝着他,也看着那上下颠动的影子,看了很久也不困,就好像这影子颠多久他就能看多久似的。他想过了,这些山匪应该是他让程青松派去杀庄小满的,庄小满在自己家附近发现了他们,结果现在冲进来保护自己,这算个什么事?他是不是不该派人去杀庄小满?他是不是做错了?他不是从来都这样的吗?想让谁去死就能让谁去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死个人算什么?
如果庄小满今晚没有发现他们呢?如果庄小满今晚死了呢?阿城微微挪了一下枕头,庄小满立马转过头来看,看到阿城正闭眼睡觉,见阿城没有什么异常,又转头回去了。他想,可能会沮丧两天吧,就像小时候看到喜欢的小狗偷吃鸡蛋被阿妈一铲子铲死一样。他背着阿妈守着小狗哭了很久,自此以后再不养狗。他又睁开眼继续看墙上的影子,直到破晓。
庄小满顶着一对肿了的黑眼圈,打着哈欠,含糊着说他要回去补觉。阿城默默点了点头,他何尝不需要补觉呢?
庄小满提溜着竹蝗虫,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像是随时要栽到鱼塘里似的,阿城在地坝边看着,很想喊一声“注意脚下”,但迫于无奈,没能喊出来。庄小满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转过头,他看到阿城就站在地坝边也在看他,于是跳起来朝他挥动竹蝗虫,大声喊:“阿城哥哥,我补完觉再来找你玩儿!”阿城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但他知道庄小满肯定喊了他的名字,虽然他不叫这个名字。
一直目送庄小满回到家后,他才转身进屋。他脱鞋躺上床,取下遮在右眼的白布,将它折叠后放在枕边。取下白布后视力和视野没有任何改变,因为右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他选择用白布遮挡右眼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这只眼睛的眼珠是白色的,几乎跟眼白一个色。恐怖、妖邪、怪物,无论用哪个词来形容都不为过,但他不是天生如此,是因为修习那本最顶级的武林秘籍《漫星》。其实不光是视力,他的嗅觉和味觉完全丧失,他的听觉和发声能力严重受损。
江湖人只知道《孤月漫星谱》分为《孤月》和《漫星》两部分,只有昭教教主和窈冥门主知道,上卷《孤月》是心法,下卷《漫星》是身法,而修习武功,从来都是身心并进才能有所裨益。为了弥补这一点,第二任昭教教主安朔凡创立了不彰小楼,旨在搜集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以求探索出能匹配《漫星》的心法,经过他和第三任教主安浩的改良之后,才有了基本能适配漫星的一套武功。但缺陷是显而易见的,他练到第八层后几乎丧失五感,于是就停下来了,他不知道再练下去是武功先练成还是人先废掉。
修习《漫星》几乎能碾压除了窈冥门主之外的所有人,但这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杀死窈冥门主,夺回原本属于昭教的《孤月》。这是最高教义,也是他身为教主的天然职责。对了,他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安若扬。
准确地来说,联合一切反对窈冥的力量,覆灭窈冥门,才是他这一代教主的终极任务,他打窈冥门主,喽啰打喽啰,这才有可能赢。他正在做的就是拉拢舸流帮,舸流帮的财力不可忽视,拿到古贤到潼关的河道使用权对昭教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能从一个“传说中”的门派成为可观可感的门派。他正在等待程青松传来的消息。
庄小满的补觉计划彻底泡汤,因为他的屋子里有人,是来传递任务和命令的人。庄小满将竹蝗虫藏在了最高的房梁,换上衣服就出发了。他才回来不到一天,而且今天很困。但他不会多想什么,也不会多问什么,只用按照说的去做就好了。
他被带到窈冥月无崖,易耀先正在等他们。易耀先面前的棋盘图还没收起来,那上面印着许多整齐方正的格子,格子被一些意义不明的字填满,那是按照易经八卦结合月无崖的地形推演出的。这次他选了“诀晖谮妄越契莘渠”和“明风祝癸胥”两组人执行这次的任务。
第一组人的任务是营救李帆,他们早早地出发了,第二组人现在才到齐,齐刷刷地跪在易耀先面前,拱手齐声道:“先叔!”
易耀先倾下身,用着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昭教程青松和阿诺如正押送着李帆往舸流帮的地界赶。一队的任务是救下李帆,如果他们任务失败,你们就要阻止李帆进入舸流帮,无论用何种方法。如果实在做不到···”他起身坐直,看向前方,眼里是孤独的高傲,缓缓说道:“程青松和阿诺如必须得死一个。”
“是!”众人领命。
易耀先看着他们有序地往外奔去,就像看到自己亲手喂养的鹦鹉能说话,狗会咬人一样,心里满是欣慰和成就。这群孩子们大部分都是他捡来的,简单、忠诚、顺从是他赐给他们最好的品质,能让他们随时因为一句口令赴汤蹈火。
此次事态紧急,李帆必须回来稳住大局,不然峥嵘骁卫的那群虫豸只会窝里斗,他们斗就算了,可这会严重影响窈冥门的财政运转,明年就是门主选拔大会了,届时所有的武林人士都会齐聚月无崖,里里外外花钱跟流水一样,他自认是没这个本事揽这个瓷器活的,所以必须保住李帆,才能镇得住这群虫豸。但如果实在是保不下来,他只能止损来给窈冥门主,准确地来说,是给孙楷栋一个交代。毕竟,谁让暗影护卫承诺过会保证三大护卫长的安全呢?
昭教的人出现,准没什么好事,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将李帆押到舸流帮去,也不明白凭借程青松和阿诺如两个人是如何制住李帆的。但他隐隐觉得,不能让李帆进入舸流帮,至于原因,可能是多年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