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卿隐隐有猜到怀修雨可能跟魔族有关联，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是魔尊褚熄的人。
“怀修雨？”她望着空中悬停的人，“玉冥没死，因我带走了玉冥，现在要杀了我，是吗？”
怀修雨垂首缄默。
“回答我啊！”
虚空中的少年仍旧没有丝毫动弹，听着她的怒吼，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不是杀你一人，”褚熄扫向地面渐渐走出来的耳鼠全族，黑瞳中透出几分血光，“是全部杀掉，供我魔族将士享用……”
身后阿娘又发出刺耳质问声，“尔卿，我千叮咛万嘱咐，你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不听！”
旁侧族人惊慌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魔族如何寻到丹熏山来的？”
“他刚刚说要将我们全部杀掉，听、听到了吗？”
“是尔卿！是尔卿带回来的！魔族身后站着的那个少年穿着跟她一模一样！”
“对！一定是她，只有她一个人出去过丹霞山！”
“祸害、祸害啊！”
“祸害！快把这魔族带走！否则从今往后你便不是我们的族人！”
“不知你怎么得罪到魔族头上，还不快自裁谢罪！求魔族大人放过我们全族啊！”
尔卿恍惚间又听到那位族长大人沧桑、语重心长的声音。
“你一个人的性命，与全族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尔卿……你分的清吧？要以大局为重啊……”
尔卿浑身绷直，也不知听没听到那些逼迫威胁、埋怨的话。
她只是两眼直直的望着虚空，脑海中不断闪过与怀修雨相处的时光，如风吹书卷，眨眼翻完。
昨日他追来，而她却口出冷言将他赶走，心中本有些歉意，但现在……
尔卿伸手入收纳袋中，摸出一袋油纸包，朝着虚空少年扔去。
啪的一声响，油纸包十分稳当的砸在少年胸口。
包装散落，里面白嫩的芙蓉糕掉落一滴，摔的四分五裂，滚了一身泥土，糕点独有的香气在风中被搅碎。
少年身形微晃，衣襟前沾了几粒糕点碎屑，仍是不抬头看尔卿。
尔卿扯扯唇，讥讽道，“芙蓉糕贵重，我受不起。”
褚熄看看尔卿，又侧目瞄了眼身侧怀修雨，眼底意味不明的光芒闪烁，而后唇勾起，“怀修雨，你来动手，一个不留……”
怀修雨如同木偶般闷闷的应了声“嗯”，抬头，俊逸的面庞冷漠如冰山，右手缓缓按上剑柄，铮的一声猛然抽出，朝着地上聚集人最多的地方俯冲而下。
“救命！救命！”
“尔卿你这祸害带来的麻烦自己解决啊为什么连累我们！”
“好不容易到了这么个无人寻到的贫瘠地方安生过活一段时日，现在又……”
他们是修为低微的小妖，面对强敌来袭，甚至连反抗的心都升不起，个个面色灰败的抱头跪地，口中一遍遍怨天载道。
铮——
尔卿身形迅速飞出，横剑格挡，盯着眼前人木然冷漠的眉眼，“你身份不明，但我以为最起码你待朋友是真心的，怀修雨。”
剑刃格挡发出咯吱刺耳声响，面前的人依旧如方才一般，连眼睫都未曾动一根。
他突然后撤一步，剑刃卸力，尔卿冷不防身子朝前一倾，破绽露出，头顶剑光猛然挥下，纵身后掠，避开迎面而来一剑。
方才站过的地面瞬间被劈开半米宽的沟壑，剑气激荡间，尘埃飞舞。
怀修雨持剑立在沟壑前，恍若杀神从九幽爬出，强大的压迫感让尔卿眉心轻跳。
这修为，怕是与她不相上下。
他与她一样，一直在隐藏真实修为。
不等她思考，眼前人影一花，怀修雨已然闪身略至身前，恍若冰冷的杀戮机器，没有丝毫情感波动，抬手朝着她脖颈劈下。
招招直逼要害。
他要她的命！
尔卿修为近些时日才开始暴涨，从前全靠苟与出色的逃跑技能方才存活至今，鲜少与人对阵。
怀修雨的战斗经验明显比她高出不少，而尔卿一边与他打斗，一边还得留意上空悬着的那团魔气——褚熄。
即便二人修为相差不多，几十招之后，尔卿逐渐被压制处于下风。
虚空黑雾涌动，尔卿下意识余光去看，被怀修雨抓住破绽，反手一剑抵上她的脖颈。
她反应迅速，立刻提剑格挡，还是被那剑刃割破皮肉，有一注血色当即顺着纤细脖颈顺流而下。
似是眼中突然出现艳丽的色泽，怀修雨木然无神的两眼竟缓缓有神光汇聚。
呼的一声，风声呼啸。
尔卿只听到一声铛的脆响，眼前便多了一道人影。
与她个头相差无几的少年，发丝蓬乱，手持一把与他差不多高的镰刀，将怀修雨震退数步。
“乌梢……”尔卿收剑，一手捂着脖颈流血地方，“你怎么会……”
乌梢两眼目视前方，摆出如同野兽般进攻的警惕姿势，“魔族入侵，我在后山看到了，你不让我去宗门找你，我只能在后山等你，你没来，我就嗅着你的味道寻你。”
尔卿下意识抬头看虚空幻化出一把座椅，支着脑袋满脸戏谑看好戏的褚熄。
这孩子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对手强不强，他很清楚。
但是现在魔尊在场，他竟还是冲了出来。
尔卿环顾四下。
丹霞山色红似火，她的亲人、族人站在其中，却个个面色晦暗怨愤的盯着她。
唯一站出来帮她的，竟是她随意扔了一块烤土豆的妖怪。
人情冷暖，她年幼时便知晓了。
亲人为了生存待她淡薄，她也清楚。
尔卿仰头漫吸了口气，望着挡在前方的背影微微一笑，“谢谢……”
乌梢没有回头，握着镰刀身形缓缓伏低，“无需谢我，只要能陪我玩隐匿游戏就好。”
隐匿游戏？
尔卿反应过来才知晓他应当说的是捉迷藏，不禁哑然失笑。
“好。”
尔卿抬脚上前，将准备进攻的乌梢拦下，“这个人交给我吧，我跟他之间有些渊源，得了结才行，你能帮我盯着上面那团惹人厌的黑影吗？不需要出手，你不是对手，提醒我就好。”
“好。”乌梢干脆利落，扛着那把一人高的镰刀站在尔卿身后，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直勾勾盯着虚空看戏的褚熄。
尔卿吁出口气，手中握剑后撤一步，高声道，“我带回来的麻烦，我会自己解决，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死！”
虚空褚熄闻言轻佻眉梢，笑的深邃狡黠。
“你我朋友缘分已断，决生死吧，怀、修、雨。”
手中剑芒寒凉如水，她提剑欺身而上，一剑挥出，怀修雨提剑格挡，但动作显然比方才凌厉的手法要迟钝不少。
鼻尖幽幽甜腻血腥气荡漾，怀修雨握剑的手紧到指节噼啪作响，用力甩了甩脑袋，眼前人影逐渐从虚变实。
“尔卿……”
“不要叫我的名字。”
手中剑刃一震，怀修雨身形后撤，她如跗骨之蛆紧随而上，但无论她如何进攻，怀修雨都只是防御。
“你我朋友缘分已断，即便现在你手下留情，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尔卿左右劈砍，漫吸口气，一记傲霜剑法挥出。
怀修雨提剑横档，剑气携裹冰霜将他半边臂膀冻结。
刺骨的冰冷让他唇色顷刻间变白，呵出的气息也凝成白雾。
尔卿上前，高举手中剑刃，“结束了。”
“你当真……”怀修雨薄唇颤动，那双小兽般的眼通红，有水光顺着眼眶绕了一圈，“以为我会害你？”
尔卿蹙眉，剑刃停在他脖颈。
怀修雨猛地抬手握住剑刃，凑向脖颈，划出一条血线。
“你做什么？！”尔卿蹙眉。
怀修雨只望着她，眉眼烟雨朦胧，又恍似有秋风走了一遭，哀凉无比。
“与你相识以来，我与谁站在一处，又与谁出生入死，你……全然不知吗？”
他声音很轻，耳畔风声稍大些，都能将那只言片语吹散了去。
尔卿怔住，握剑的手不禁松懈，垂至身侧。
剑身散着秋水寒光，边缘处一道血线顺流而下，在剑尖处凝成一滴，艰难坠下。
“尔卿小心！”对面怀修雨面色骤然一变。
尔卿只觉耳畔风声呼啸，余光瞥见黑雾缭绕中，褚熄那种邪气玩世不恭的脸。
千钧一发之间，依稀看到乌梢挥舞镰刀挡在她身前，但只一眨眼，就被拍飞不见。
“乌合之众，也敢阻拦本尊？”
黑雾直扑全身，尔卿只觉喉头一痛，窒息感伴随着痛感迅速化开。
“你这小妖怪，有些本事，玉冥被你蛊惑，现在连我的仆人，都能挣脱我的控制倾向你……”
褚熄掐着尔卿的脖子，把玩器物般左看右看，“你到底有什么魔力？”
那五指上戴着漆黑的冰冷金属，如同毫无温度的蛇死死缠着尔卿的脖颈，越收越紧。
尔卿一张小脸憋得青红发紫，两脚在虚空不住的蹬着。
“要研究我、我有什么魔力，”尔卿让自己勉强扯开一丝笑意，“首先不能掐死我……”
“自然不会，”褚熄掐着尔卿脖颈，轻飘飘往旁边平移闪身。
怀修雨一剑落空，回头赤红眼尾持剑指着褚熄，“放了她！”
褚熄戴着甲衣的手指刮过尔卿细嫩的脸皮，捏着她下颌强迫她看向对面怀修雨，“瞧瞧，我的仆人因为你，竟然敢对我刀剑相向了。”
他声音夹杂着一丝恼意，眉梢高高挑起，故意收紧了扼住尔卿脖颈的五指，单手将尔卿提起。
咯吱……
尔卿听到了自己骨骼错位的声响，如同被仍上岸即将渴死的鱼，双脚蹬地的力道越来越小。
“把剑对着本尊，大不敬，就罚你，亲眼看着本尊捏断她的喉咙……”
褚熄邪狞笑着，五指再次发力。
“不要！”怀修雨嘶声大吼，“她对玉冥有用不是吗！你现在杀了他，拿什么制衡玉冥？！只凭你，可不是玉冥的对手！”
褚熄脸上笑意戛然而止，眯眼冷凝着对面怀修雨。
他本来也没想真的要尔卿的命，只是给怀修雨一个警示而已。
但他竟然敢公然揭他伤疤，实在罪无可恕……
“看来，本尊给你的自由过多了……”
褚熄一掌拍出，浓郁魔气将怀修雨完全包裹在内，千丝万缕缠着他四肢，挣脱不得。
“从今天起，你那脑袋，不必再思考了。”
褚熄冷漠的一抬手，蚕茧似的黑色魔气团开始翻滚，争先恐后的朝怀修雨口鼻内钻去。
痛苦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丹霞山谷。
仅仅十几个呼吸，对于尔卿而言十分绵长。
怀修雨痛苦的喊声，恍若钝刀在她心头反复切割。
须臾，缠绕着怀修雨的黑雾逐渐散去。
他模样未变，身上也并无多出什么伤口，但双目灰败，仿佛被人硬生生抽去所有生机，眼下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怀、修雨……”
尔卿气力一点点从指尖流失，乌梢被一掌拍飞在地昏迷过去。
她的族人、亲人目露惊恐的看着，连连后退，甚至趁机开始逃窜。
无人会帮她，除非自己挣扎……
“真是受够了……”她口中艰难吐息。
“你说什么？”
“被人掌握生死的感觉，受够了……”
褚熄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哈的笑了一声，“受够了，又能如何？凭你这残破孱弱的身子，挑战本尊吗？”
四周冷风呼啸而过，红色的砂石携裹着，如同水流淌过山谷。
尔卿鬓边发丝拂动，望着褚熄阴邪的脸，忽而勾唇一笑，“不试试，如何能知？”
嘭的一声响，尔卿化为原形。
小巧一只毛茸茸的耳鼠，从褚熄掌心轻松逃脱。
她翻身落地，当即恢复人形，右手虚空一握，恰好接住掉落的佩剑。
手中抖出一条剑花，唇瓣轻启，冷雾般的气息从口中吐出。
空中，徐徐飘落细碎雪花。
褚熄面色惊变，当下环顾四周。
可无论何处，都不见那一抹令他心悸的白影。
他垂眸凝于地面那纤细人影，“你竟能学会他的剑法，倒是本尊小瞧了你……让本尊试试，你这剑招有几分威力。”
言罢，黑雾涌动，他俯冲而下。
尔卿纵身起越，一记剑光挥出。
褚熄不屑勾唇，侧身轻松避开，“照猫画虎罢了……”
眼瞅着尔卿势头不减，他右手虚空一握，漆黑弯刀凭空而出。
正欲交锋，尔卿却突然改变路线，绕到他身后，将怀修雨一把夺下，飞身后撤。
褚熄身形顿止，望着尔卿忙碌安置怀修雨跟乌梢的身影，额角青筋跳起。
“救人？本尊让你一次性救个够！”
双臂一展，身后魔气如沸水翻滚，迅速扯开几丈高，浪潮般朝着地面族人猛扑吞噬。
尔卿挥出一剑，立起冰墙，将族人护在当中。
前方是冰面隔绝近在咫尺的魔气，身后是光秃秃的山，一眼就能看到头。
逃，根本无处可逃……
安生了多年的耳鼠一族眼下只觉陷入绝望泥沼，恐惧如阴云笼罩头顶，埋怨、怨毒的话口不择言，脱口而出。
“尔卿，你不会让我们任何一个人死的对吧？那个魔头明显是冲着你来的，你出去吧？啊？你出去我们全族人就都没事了……”
“你快点站出去啊！真的要全族人给你陪葬吗！”
有人经受不住恐惧，魔怔看着用剑抵挡魔气的尔卿，突然起身朝尔卿扑来，将她猛地推到冰墙外。
尔卿身上本来没剩多少气力，被推的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佩剑也跌落在一侧。
她伸手要去捡，被那人眼疾手快一脚踢飞。
“魔尊大人，尔卿有罪，您罚她一人就好，放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可好？”
谄媚的模样，让褚熄眉头舒展。
“跟本尊谈条件？”
他微笑着抬手在虚空一划，魔气飞射，正中那人眉心，留下一个血洞。
那人神色凝滞，如同塞满沙子的麻袋般重重倒地，眉心血色溅了满地。
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山谷。
“你不是说不会让我们任何一个人死吗！尔卿！你这个该死的祸害！”
“快想想办法啊！否则你娘他们也休想在丹霞山继续生活下去！”
冷风过空谷，呜咽如鬼哭。
尔卿回头看个个神色狰狞的族人，忽然感觉一阵无力。
她寻到阿娘，朝她望去，可阿娘却在与她视线相对的刹那，慌忙避开眼神，将她的弟弟妹妹揽在怀中，不让与她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尔卿心头生出个可怕的念头。
这样的族人，覆灭了也好……
但仅仅一瞬，她便被自己这个想法惊醒。
她踉跄起身，欲拾起佩剑。
褚熄却早已察觉到她的想法，手中弯刀抛出，将她的佩剑砍成两截。朝着地上怀修雨伸出手，自有魔气上前将其卷了，送到他身边。
“好好待着吧，本尊留你这条命，还有点用。”
身后魔气张开，将怀修雨吞噬。
“膝行上前，接受本尊的‘洗礼’，本尊饶你不死，”褚熄高高在上，视线轻描淡写扫过地上耳鼠族人，“留他们贱命。”
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尔卿被吹得身形倾斜，脚踝才有愈合迹象的伤口再次裂开，溢出血色来。
她迈出一步，便忍不住剧痛跌坐在地。
万般绝望之下，她心头生出一股坚定的念头。
若能逃过此劫，她要成为大妖。
成为屹立于巅峰的大妖！
一山还有一山高？
那她就做最高的那座山！
褚熄眯眼，盯着尔卿的动作，另一手指向尔卿的阿娘，“那位是你阿娘吧？本尊数三个数，你若不膝行上前，本尊就要了她的命……”
“一……”
“二……”
尔卿万念如灰，身形略起，准备跪地。
山中风愈发大，方才停下的细细雪花逐渐变大，如暴风雪过境呼呼而落。
远方，传来低磁冰冷的喃喃声。
“丹熏之山有兽焉，名曰耳鼠，拥之避恶，食之，可解百毒……”如勾魂之音，不断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