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鹅毛雪花似是凭空生出灵智般,争先恐后的朝魔兵魔将涌去,如同冰冷的棉花,迅速塞满其口鼻,遍地传来那些人痛苦的呜呜声。
□□声止,留下一具具青紫的雪人雕塑。
褚熄浑身魔气一震,雪花簌簌散落,又如淤泥中伸出的触手般,朝他脚踝抓来。
他冷哼一声,挥动弯刀将雪堆劈散,眼见那雪堆再次汇聚,朝他扑来,咬牙切齿的望向对面悬浮在空的颀长白影。
身前大片嫣红,将白袍染成血衣,受伤处漆黑的魔气团覆盖笼罩,已经止了血,猩红的眼冷漠冰寒的望着他,杀气汹涌。
“尊主,他战力丝毫未损,咱们的人已经损失近五成,这……”北斗甩掉一身雪狼狈赶到褚熄身旁。
“不用你说,本尊看得到!”
胡云瑶给了他一刀,他又给那小子开了个窟窿,可那小子就是还好端端的站着,灵力不减反增。
再这么僵持下去,只怕他的人要损失更多。
褚熄胸前呼哧呼哧喘着气,垂眸扫了眼地面叫嚣的人群,忽而扯唇一笑,抬眼望向对面恍若破落玉树的男子。
“玉冥,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时光吧……我们撤!”
残兵散将化为一缕黑烟朝着某个方向迅速闪退,金光射入,漫天的黑云也如潮水被驱散。
玉冥悬浮在空,木然的俊脸忽的眉头皱紧,再次喷出一口血雾。
双肩无力垂落,握着傲霜剑的五指也逐渐松开,任由飞剑坠落。
只一个刹那,脸色白如霜降,眼前一切,如梦迷离,看不真切。
金色微光照耀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好似温暖的大掌轻抚过他脸庞。恍惚之间,他看到前方虚空,已经去世的阿娘牵着幼弟玉幽的手朝他微笑。
阿娘温柔的嗓音从远方传来,“冥儿,累了就来阿娘这儿休息吧……”
旁边小家伙玉幽也兴奋的朝他招手,“哥,累了就来找幽儿,幽儿给哥哥捏腿捶背!”
玉冥唇角朝上勾了勾,似是真的没了气力,很快落了下去。
为寻幽儿,他入太阴宗后,便勤加修炼,凡有斩妖除魔的任务,无论多么艰难困阻皆亲自上场,只为将怀天仙君的名号打的响亮,传遍五洲大地。
可眼下,这名号应当足以如雷贯耳,还是没有半分玉幽的消息。
他还需整日压抑天性、谨小慎微的在宗门行走,生怕有朝一日被玄诚子长老与无为子长老发现身份,给师尊惹来麻烦。
做了再多善事又如何?底下那群人看到他的真面目,仍旧对他喊打喊杀,连昔日师尊也跟他反目。
还有那只小妖怪……
他也做过待她好的事,也曾护着她,但是只怕她也如那些人一般,只记得他曾恐吓过她、伤害过她。
素来对他言听计从,可好似在禁地封印崩毁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影子。
说什么真心换真心……
他真的跟褚熄说的一样,是疯了,才会在被一次次背叛之后,还信这种鬼话。
落得如此地步,是他咎由自取。
罢了……
他累了。
真的累了……
这些年寻不到幼弟,怕是跟阿娘一样身陨了,他一个人留在世间也无甚意思。
他闭上眼,身上包裹的魔气尽数散去。
整个人如同失去翅膀的飞鸟,朝地面直直坠去。
“这魔头要死了,,好啊!果真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死的好!等他掉下来,将他挂于宗门牌匾上,警示天下!”
……
谩骂声如潮,玉冥还未失去意识,听到这些话只又扯了扯唇。
傲霜剑吟,见主人坠落,想将之托起,但又恐伤了主人,焦急的绕着玉冥打转,随着一起坠落。
地面寒冰未散,还有不少冰刃凸起,穿着魔族士兵的尸首。
众人睁大眼睛兴奋期待的看着欺骗他们的魔头离地面越发接近,直握紧的拳头,等待接下来振奋人心的一幕。
风声呼啸,有道流光掠空而过,一把接住了即将坠地的玉冥,朝上空飞掠。
玉冥强撑太久,眼前视线已经模糊,只隐约瞧着是尔卿那只小妖。
张口想嘲讽她几句,不是对他言听计从吗?怎么从方才开始不见了踪影?
不是跟胡云瑶一样有着要杀他的理由吗?现在四方都是要他性命之人,为何现在又出来?
可话到嘴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眼前光明就被黑暗吞噬。
昏迷之前,鼻尖好似传来浓郁血腥气息。
……
暮色即将降临。
那轮金日沉入山头,散发出来的残余光辉将太阴宗山门笼罩。
地上血色汇聚池塘,日光一照,波光粼粼。
太阴山似是负伤的巨兽,静谧盘卧山中,山中弟子拖着沉重的身子在清理满地尸骸狼藉。
“就这么放他们走吗?师兄!”玄诚子倒竖双眉,疾步上前质问玉阳子。
玉阳子望着虚空,那处有一个身影正在化为黑点。
“那孩子打赢了,你还有什么办法?要我们仙门正派跟魔道一般,出尔反尔,再将人拿回来问罪诛杀?”
“可……”玄诚子还待说什么,最后化为一声不甘的叹息,甩手作罢。
这一日,恍若与夏日别离。
日头完全落下,世界被黑暗笼罩,迎面而来的风竟有些冷的瘆人。
尔卿扶着玉冥,坐在她祖传的铁铲上,一路漫无目的的朝前飞掠。
她身子略微晃悠,扶着玉冥的手臂已经脱力到开始不受控制的发颤。
身上宽松的袍子被风吹得鼓起,有血色顺着她的手臂不住往下流淌,就这么流了一路。
风吹得更猛了,尔卿双眼被风中夹杂的沙迷了眼,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子微一踉跄,便如大山倾倒,稳固不住的朝下坠落。
手上无力,玉冥失去支撑,似死去的鱼儿朝海底深处不断沉沦。
她不想死。
迄今为止遭受的任何苦痛艰难,全都是为了活着。
眼下也不例外。
贝齿用力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感让她混沌的脑海清醒几分,勾动双指,祖传铁铲迅速飞来挡在她身下。
她俯身加速下冲,伸手艰难的抓住玉冥衣角,猛地用力顺势拉住他手臂,企图将他拉上铁铲。
可惜力道不够,反被玉冥坠着齐齐落地。
地上树枝交错,她恍若闯入一片荆棘丛林,冷硬的枝条刮过她面颊、胳膊、后背,最后砰的两声闷响,与玉冥先后掉落地面。
身上好似被巨石碾过,无一处不痛,尔卿缓了好半天才撑过一口气。
左手臂麻木没有知觉,同侧脚踝却剧痛无比,还有一股温热感在流淌,痒痒的。
艰难偏头看旁边玉冥。
俊美的脸庞被划破几道痕迹,发丝凌乱半掩着面容,与血液粘在一起。
昔日风光怀天仙君不在,只剩下一头被丢弃的半魔。
“尔卿?!”
疼到指尖不能动,收纳袋也打不开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担忧嗓音。
尔卿没力气起身看是谁,只听得脚步声急促,越来越近,很快一张俊秀写满焦急的面庞就出现在视野当中。
“药、收纳袋……”
看到尔卿受伤,怀修雨已然不知所措,慌乱翻找着尔卿腰侧收纳袋。
“白色小罐子。”
她气息微弱,好在怀修雨听清了,手忙脚乱的翻出一个白色罐子,打开来看,有两颗褐色药丸,浓郁药香跟着飘散,一闻便知不凡。
这药是玉冥先前看她受伤给她的,尔卿不会炼药,只会采药,将药材磨成简单的药粉。
怀修雨小心翼翼扶起她,将一颗褐色药丸送入她口中。
上等的丹药,入口即化,无需多加咀嚼。
几个呼吸过后,尔卿便觉身上钝痛感被压制了不少,稍微恢复些力气,便撑着身子坐起,离了怀修雨怀中,拿着剩下一颗药丸朝玉冥踉跄走去。
捏着丹药的手才凑到玉冥薄唇边,就被怀修雨扣住手腕。
“你还要救他?他是怎么对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尔卿眼底光芒闪烁一下,还是坚定的将药丸往他唇边凑趣。
“尔卿!善良也是要有限度的!否则最后只会害了自己,你明不明白!他是一头魔,魔是如何产生的你可知晓?!”
“善良?”听着耳畔男子歇斯底里的怒喊,尔卿嗤笑出声,“你觉得我是善良的人所以才救他?”
怀修雨蹙眉凝她,答案不言而喻。
“你错了,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救他?我是在救我自己。”
“你是在骗我,还是想骗过你自己?只是如此的话,方才在太阴山上,你为何还……”
“这位公子,我连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都一无所知,我的事,你就不要表现的那么关切了吧?玉冥的底细,我比你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所以,请你去忙你的事吧,强行将我打晕带离禁地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怀修雨唇瓣翕动了几下,似是要说什么,但半晌,一个字都未发出。
尔卿不理会他,将丹药塞入玉冥薄唇,探查他脉搏,比先前要有力一些。
怀修雨是个安静内敛的人。
在雁回峰上,若非他主动寻她,她只怕到最后离开太阴宗,都不会发现同门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就如现在,他什么时候离去了,尔卿都浑然不知。
回过神来,只见地面方才怀修雨呆过的地方,放着一个油纸包。
尔卿迟疑了下,将油纸包接过拆开。
香甜的气息扑鼻,里面静静躺着几块白胖的糕点。
是她原先提过的芙蓉糕。
胸腔有些酸涩发闷,她仰头深吸了口气,忽然想起那日她随玉冥下山送余乐安回狼族时,那个拉着自己衣袖满脸紧张的问她“还能当朋友吗”的少年。
那时他双眼透着紧张不安,更多的是希冀期盼。
虽然不知他身份,但他应该是真心想跟她做朋友吧?
尔卿默了许久,直到脚踝的刺痛感再次将她思绪拽回。
将那一包芙蓉糕放入收纳袋中,开始处理脚踝上的伤口。
下坠过程中,一根尖锐的树杈刺入脚踝,此刻伤处已经高高肿起。
树枝堵着伤口,所以并未流多少血。
她一手握住树刺,做了个深呼吸,闭眼,猛地将树刺拔出。
血液喷溅,有几滴甚至溅在她脸上,惊得她心头狂跳,当下抓紧时间洒了些止血跟遮掩气味的药粉,包扎好。
她的血痕特殊,不处理好,会吸引来妖兽与魔族。
天色完全暗沉,她也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空气是透骨的冰冷,只怕到了深夜,会更加冷。
玉冥伤势很重,灵力也没恢复多少,眼下再着凉,只怕会伤势恶化。
为了避免灭族危机发生,她不能将玉冥带去丹霞山。
她也应该跟怀修雨说的一样,将他扔在此处,或者再补一刀。
但他曾救过她,对他下手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出。
至于将他扔在此处自生自灭?
尔卿想起幻境中那个自己切下腐肉断臂喂食野狗的少年玉冥……
蒲苇一样坚韧的人,哪怕将他扔入无间地狱,他都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再次爬上来。
到那时,会见到地狱的,就是她了……
夜风冰冷,尔卿支撑着玉冥,在受伤的脚踝失去知觉之前,总算找到了一处洞穴。
将收纳袋中常见的药草当柴火燃着,暖意随着光芒越来越胜,裹满全身,冻结的四肢开始消融。
五指能灵活动作后,尔卿便开始给玉冥处理伤口。
单看他白袍上大片的血色,便知道他伤得很重,但是尔卿没想到,他伤的竟然那般重。
腹腔两个剑刃穿透的洞,有外圈凝结了血痂,内里一圈还在缓缓往外淌着血。
血液似是要流干了,好半晌才汇聚出一滴,没入早已被血色染红的白衣。
将他衣袍能用的地方撕扯成条,给伤口撒药、包扎,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她额上已经沁出薄薄汗珠。
再探玉冥脉搏,一如先前,并无多少变化。
虽然微弱,但死是绝对不会死的。
从某种程度来说,她跟玉冥是一类人。
为生存而在夹缝中苦苦挣扎的人。
是绝对不会死的。
火光逐渐弱了,寒意又开始死灰复燃。
尔卿从收纳袋中再掏出一把药材,直接扔进火里。
“呼啦”一声响,火光再次明亮。
余光瞥见玉冥冻得发抖,便将他往火边凑了凑。
“阿娘……”
尔卿守在他身旁,听得他口中呓语,脑海中浮现出在沉沦珠内见到的那位栀子花般的妇人面容来。
人在虚弱的时候,都会回忆起最亲近依赖的人,连这大魔头也不例外。
“我会寻到弟弟的,我一人寻不到,便让天下人帮我寻,我会努力让名字响彻五洲,弟弟听到,自会来寻,阿娘放心……”
男人口中微弱的话语,伴随着药材燃烧卷曲发出的噼啪声响,清晰落入尔卿耳中。
火焰散发出来的橘色暖光,映照在玉冥素来微冷的面庞上,将他脸部线条融化几分。
尔卿定定看着,不自觉的伸出手,将他紧皱的眉头轻轻抚平。
手要抽回,皓腕却蓦的被他大掌扣住。
滚烫的掌心,如同烙铁般几乎烫到了她手腕肌肤。
她尝试挣扎,但即便昏迷不清醒的状态下,男人的力道她仍旧无法逃脱。
“不是说、真心换真心吗……”
他嗓音微哑,听得尔卿挣扎动作停住。
原先说那话,只是为了生存。
当时的玉冥随意轻佻,看似将那话左耳进右耳出,没成想,竟当了真……
她在人手底下做事,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如今,也算是真正摸清了玉冥这个人。
越重要的东西,他会表现的越发不在意。
包括对她的善良也是,只偶尔表露出来。
玉冥说是怕她忘却自己是谁,现在她看,是玉冥怕自己忘了曾经受过的苦痛吧。
换言之,五洲大陆最强的男人,强悍的外皮下,包裹着胆小的心。
怕受伤、怕被抛弃、怕被看穿……
与她的胆小截然不同。
越了解玉冥,尔卿越觉得他还没有那些个妖兽可怕。
抬起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弹,口中喃喃,“突然长大的小孩子罢了……”
外面风呼呼的吹,药材不够烧,尔卿只得抱着玉冥,汲取双方的体温取暖。
这一照顾,便是接连五日。
第六日,还不见玉冥清醒。
尔卿逐渐有些焦急。
但现在已是全人类的敌人,太阴宗的态度也显而易见。
根本无处带他就医。
尔卿摸着收纳袋里在迷雾森林里收集的灵药,虽然还有很多,但是……给他,实在是有些肉疼。
但他久久不醒,也不是办法。
尔卿咬咬牙,掏出个年份中上的药材送入玉冥口中。
“赶快好起来吧,我的药袋子,可经不起你这么挥霍……”
那些药材,可是她辛辛苦苦捡来,都是有大用的。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勤勤恳恳照顾着玉冥,直到这空旷的山洞,响起一串急促的铃铛声。
“什么声音?”
突兀的声音,让尔卿有些心神不宁。
但这山洞一眼就可望到底,除却她跟玉冥,再无其他。
一通翻找,最后发现声音来自她的收纳袋。
她蓦然忆起,从家族出来时,她还带了一块连音木。阿娘说想她的时候方便联络她,但是这许久都未曾联络过一次,今日却突然响起了。
看着手中一掌大的连音木,尔卿漫吸口气,想佯装生气问问阿娘这许久不联络她,怎么今日突然记起了。
想好措辞,注入妖力。
还未张口,连音木那头就传来一道熟悉的诡谲声。
“小尔卿是吗?不在我手底下做事这些年,听说你跑去太阴宗当弟子去了?我还从未尝过那些宗门弟子内丹的味道,你现在带几枚修士的内丹回来,我就既往不咎,若是不然……”
身后响起的是她亲人惊恐的惨叫声。
隔着连音木,尔卿仿佛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