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稠密树叶层层叠叠,将日光遮掩了个严实。
风吹一动,树叶左右摇晃,偶尔有日光斑点落在躺在树杈上的少女脸庞上。
肌肤细腻如瓷胎,唇色似是淡色花汁沾染而成,不张扬,内敛含秀,此刻闭着眸,睫毛似是一把卷翘的小羽扇,在面上投下片扇形阴影,好似沉眠的画中仙子。
朱唇微微张启,慵懒夹带着几分散漫戏谑喃喃念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话音落罢,那羽扇似的眼睫轻颤,徐徐睁开。
清澈明透的双眼,琉璃般令人呼吸一滞,为之怦然心动。
“这次若是再被我寻到,该怎么办呢?”
尔卿坐直身子,偏头朝树丛某处睨去。
风已过,树丛静止。
可在她一眼看过去时,有片树叶不着痕迹的轻颤。
尔卿挑眉,眼尾压下几分笑意,素手一撑粗糙树干,恍若一片没有重量的云,轻轻落地。
她随手揪了一片树叶,在手指中捻着把玩,脚下缓缓朝那树叶颤动处走去,“这次再被我寻到,就罚你……罚你什么好呢?”
本已走到了那处,她脚下却一转,朝着反方向迈去。
也不走远,迈出几步之后,又转回来,就围着那处打转。
树丛遮掩的黑暗处,隐着一双黝黑的眼,紧张到瞳孔缩紧,眼巴巴盯着一双在一步之遥左右来回踱步的白靴,紧抿着唇,艰难又小心的吞咽口水。
“想到了!”
眼前白靴骤然停下脚步,本该站着寻人的尔卿兀的蹲身,貌美的脸放大在眼前。
乌梢原本神经紧绷,被她突然一吓,竟下意识握紧镰刀朝尔卿脖颈挥来。
尔卿却早有所料,偏头一矮,将那夺命镰刀躲了过去。
镰刀头足有成年男人一臂长,刀背漆黑,刀刃锋锐宛若凉凉秋水,在昏暗的树丛中都能折射出明亮寒芒。
尔卿揉揉闪躲太快发酸脖颈,“一上午,这都第十五次了,只是游戏啊乌梢小友……”
一受到惊吓就开始挥舞那把镰刀,做游戏也是,这日后能交到朋友才怪了。
乌梢当下收起镰刀,面带愧色的低垂下头,蓬乱的发丝将他双眼遮掩,“对不起,我……”
这模样,反倒让尔卿心下发虚,莫不是她方才说的话太重了?
她踱步上前,朝乌梢伸出手,“没事,我这不也没受伤吗?不必放在心上。”
乌梢抬手,想握住那只白皙的手,但手才伸出一半,便僵在半空。
他的手黑瘦,这些时日吃的好了些,多了点肉,但还是黑黄黑黄,看起来脏兮兮的。
若是握上去,定然会污了那只干净白嫩的手。
手指蜷缩欲缩回,尔卿却直接握住了他的手,稍微用力,将他拉至身前,揉着他本就蓬乱的发丝。
他发质很硬,似是尔卿先前摸过的野猪鬃毛,扎的她掌心微微的痒。
“小事情而已,别放在心上,大抵是你经常面临生死,所以身子练就的本能,这可是很难得的本事,至于游戏嘛,慢慢来就好。”
乌梢被她牵着手,脑袋还被随意揉搓,心头升起些异样。
他沉黑的眼抬起定定看着尔卿。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乌梢说,“这样很舒服。”
他又指向心口,“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放松了。”
这些时日,尔卿对这小子也有了些了解。
跟她弟弟一般年岁,只是比她弟弟多了不少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杀伐果断。
尔卿自然不会觉得他有别的意思。
乌梢虽然冷酷,但很单纯。
在他的生命里,只有生存跟死亡,没有多余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他比尔卿高半指高,尔卿揉他脑袋毫不费力,“那里放松,是因为你把我当了朋友,懂吗?真正的朋友能让人神经放松,因为无需防备。”
“朋友?”乌梢定定望进她眼里。
“对。”
“可我想你当我家人。”
那双眼沉黑无比,眼神真挚,似是坚定不移的石。
尔卿揉着他脑袋的手陡然僵住。
四下俱寂,唯余虫鸣在阴暗角落。
“尔卿?!”
“尔卿师妹!”
头顶上空传来焦急呼喊声,打破这寂静。
尔卿急忙抽回手,拍上乌梢肩头,“宗门来人寻我了,你先自己待着。”
她转身就走,乌梢抬手想抓住她衣袖,但看着那洁白的袍子,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明日还来吗?”他问。
尔卿好似没听到这话,身形已然纵起跃入空中。
后山内荫蔽,在内觉得身上微凉。
甫一跃出沐浴日光里,便觉热浪兜头涌来,有些不适应。
双眼适应日光,回头便见一男修御剑在空。
“可是尔卿师妹?”
尔卿看清眼前人的脸,觉得几分眼熟。
刹那之后忆起,这是宗主玉阳子身边的弟子,当下神色郑重起来。
“师兄来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
赤阳峰大殿前,宗门弟子齐聚,人山人海,却又静谧无比。
恍若沉闷的大山横亘在前,压得人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
尔卿跟在那位师兄身后,视线扫过最前排的同门弟子,最后落在站在众人中央的胡云瑶。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一个恨色蔓延,一个未有波澜,只多了些疑惑。
昨日答应了乌梢,今日要去看他。
所以尔卿授课结束便去后山。
树木层层密闭,她根本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对胡云瑶眼中浓烈的恨意也不知所由。
只不过胡云瑶素日里就是讨厌她的,也未多想,行至宗主长老身边时,垂首一礼。
“尔卿见过宗主、长老。”
“你去何处了?”宗门发生这么大的事,尔卿竟全然不知晓,也不知去了何处,让弟子这般好找。
尔卿老实回答,“在后山玩闹了会。”
玉阳子派人来寻的她,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撒谎,撒谎也很容易被拆穿。
“罢了,胡云瑶马上要下山了,临行前有话与你说,你且去听一听,她要说什么。”
方才尔卿来时路上也听那位师兄说了云镜跟胡云瑶被驱逐出宗门的事。
她与胡云瑶又不是多大交情,有什么需要她临行前还惦记的。
无非就是胡云瑶心有不甘,记着仇,打算她离开宗门之前,将她一并拉下水。
尔卿想直接说“不听可以吗”,但对上玉阳子温和却不容置喙的眼神,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扭头望向场中胡云瑶。
众人等着她上前,没料想尔卿就转了个身,就站在台阶上与胡云瑶隔空喊话。
“不知师姐寻我,有什么重要话说?”
胡云瑶被她这举动给气笑了,但转念一想,她越是如此小心,便说明她越是惧怕。
她马上要离开宗门,不想跟她在这儿闲话唠家常,直接开门见山。
“尔卿师妹离我那么远,是害怕我施术法让你显出原形吗?”
“显出原形?此话何意?”
方才安静的四下,此刻闹哄哄起来。
台上的玉阳子一行也蹙起眉头,纷纷朝身旁的尔卿望来。
尔卿心下暗暗后悔没挑好站位,应当离这些长老也远些。
眼下不宜露怯,否则正中胡云瑶下怀。
“不知师姐何出此言?若我是妖,那大师兄为何还收我为徒?身为宗主的首徒,玉冥师兄难不成会明知故犯?”
尔卿笑颜如花,说出来的话却狠狠戳胡云瑶肺管子,“师姐莫不是被师兄拒绝,见我能成为师兄的徒弟,怀恨在心,临走也要朝我泼一盆污水?”
底下又窃窃私语。
“说的是啊,玉冥师兄除魔卫道为先,怎会收一只妖怪当徒弟?反倒是这胡云瑶,做派非似仙门正派,倒像极了那些妖邪外道。”
胡云瑶从怀中摸出一支细白瓷瓶,“我这有一瓶化形水,你若不是妖,可敢在宗主以及戒律堂长老面前喝下此水,以证清白?”
阔袖下,尔卿用力收拢五指,面上两条烟眉轻描淡写舒展开来。
“师姐与我有仇怨,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你即将被驱逐下山,万念俱灰下,谁知会不会置我于死地,你那手中的,也不一定是化形水,也有可能是毒药不是?”
她嘴角笑意扩散,“只要师姐先喝一口,证明不是毒药,我便喝下,以证清白。”
本以为胡云瑶会退却,没成想她张口喊了一声“好”,拔开瓶塞,直接仰头灌了一口。
抬手将嘴角水渍抹去,手中瓷瓶隔空递向尔卿。
“该你了。”
尔卿唇瓣微抿,面上看着淡定,但实则脑海中乱哄哄一片,就连阔袖下的手攥的死紧,指甲早就嵌入掌心肉中,留下深深印记,冷汗濡湿时,轻微蛰疼。
胡云瑶明显有备而来,神色笃定,现在无论她辩解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令人生疑。
能破除这些怀疑视线的,只有上前将那化形水喝下。
可……
她真的是妖。
而且不是余乐安那般,族人可以为他做后盾的大妖之后。
她是小妖。
阿娘前来看她,临行前还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惹事,族人力微,无人相帮。
现在……她该怎么办?
逃?
她现在孤身一人,虽有元婴修为,但是太阴宗为仙门第一大宗,区区一个元婴就想独来擅闯,简直痴人说梦。
跪地求饶?
胡云瑶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会在她现原形后,狠狠踩上一脚。
四周人的视线越来越多朝她身上聚拢,尔卿甚至能感觉到方才送她前来的师兄朝她逼近了一步。
那位铁面无私的玄诚子长老,身上更是悄悄散发出了灵力。
她的周围,恍若已然生出了无形的牢笼,将她圈禁在中,只等她开口承认的刹那,就将她瞬间碾压成齑粉。
分明晴日当头,尔卿却觉得浑身无一处不冷。
冷空气似是不知名的凶残虫子,争先恐后往她骨头缝里钻,撕咬、啃噬她的神经。
见她迟迟未有动作,玄诚子朝身边弟子递了个眼神。
那弟子会意,颔首点头朝着胡云瑶走去,接过瓷瓶,双手捧着踱到尔卿面前。
“师妹,请。”
尔卿垂眸看着那弟子手中躺着的白净瓷瓶,呼吸发紧,缓缓伸手,朝那瓷瓶探去。
脑海中飞快旋转,但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一手,悄无声息按上收纳袋。
作者有话要说:玉冥:这小妖,我要还是不要?我要的话,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太重要?不要的话,再上哪儿找这么漂亮贴心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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