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青铜门开。
日光薄纱一般顺着门的罅隙一层层蔓延过来,给森严宫室内林立的黑金质感的刀架打上一层暖光。
光影交接处,是一柄太刀。
金柄金鞘,刀纹为鹤。安放在黑金刀座上,有黑纱纱幔缭绕在其畔,灰尘一丝丝的在薄光下游走。
“鹤—丸—国—”
刀座上雕刻的铭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被唱诵出声。
回声悠悠长长。
他下意识吞下字眼,等回响散去,才轻轻的惊呼起来:“是‘鹤丸国永’!”
但回声同样轻轻的,悠悠长长的,传递回他的耳畔。
像是稚童附在耳边的悄悄话。
孩子不开口了,他抬眼看了看刀,又低头看铭文,双眼亮晶晶的,笑意一点点儿的在脸颊上漾开:是鹤丸国永呀。
但是有热浪从身后席卷而来,炽热的,明亮的,像是燃烧的火浪,但并不是。
热辣的气浪洪水一般从青铜门外涌泄而出,瞬间便漫过了整个天地,胸口闷痛不已,有什么更加滚烫的东西自体内流淌出来,伴随着昏沉入梦的错觉,终于能够重新又睁开眼睛,看到了……
大片大片的,红。
然后,
隐约有什么锐利的白光,像是映衬着月光,或是刀刃上的雪光,咚的一下,就插了下来。
!
他下意识瞪大了眼睛,眼前一片雪白,紧接着又是一片染着昏黄星光的暗红的黑,最后是隔着厚重雾气的光景。
然后雾气渐渐散去,剥离出深深浅浅的灰,白,和黑,像是置身于纸剪出的玩具屋,又像是置身于黑白版3D影视机。
“啊啊(安娜)?”
声带震动发出含糊的音色,因为口腔的肌肉控制不了,米粒状的牙齿完全没办法挡风。
是婴儿吗?
这种完全听不懂的“呀呀”声,还有难以着力的控制感。
又或者是得了什么恶性病的成年人?
那也太可悲了吧?
但“玩具屋”太过于空旷,他只能遥遥的望着天花板和墙面的夹角,无法根据大小关系进行更多的判断。
但总不至于是“安娜”了。
他下意识就放宽心,意识到的时候反而有些恍惚,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做“安娜”不好吗?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安娜”到底是什么人。
然后他便又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很放松,甚至是,惬意。
明明面对着这样全然陌生的环境,而自己不知道是失忆还是生而知之,也不知道究竟面临着怎样未知的未来,他的情绪却始终轻快而平和,一点儿也不担心。
衣料摩擦的声响在脑后响起,身体被触碰,环绕,然后整个人都一瞬间腾空。
失重感确实带来了一瞬间的空茫,但他却瞬间就安心下来,那仿佛是母亲般温暖的怀抱让他扬手扒拉上去,然后努力睁大了眼睛,让视线缓缓对焦。
是……小孩子。
所以是婴儿了?
难道自己是通灵王麻仓好吗?
他感到有些好笑,竟真的试探性的在脑海里发起“通讯”?
——你是?
但他转念:可没听说过他会看不见颜色呀?
那孩子却回应了:“是我,上杉安吉,王您的近侍,——叫我安吉就好。”
!!!
难不成真的是通灵“王”麻仓好?
不不不不,麻仓好要被追杀的呀,而且也不会有不姓麻仓的近侍,不不,就是不姓麻仓才对,但是全色盲这种状况怎么想都不可能,而且这种小事齐木也能做到。但是齐木应该会飞才对。
他呼吸一滞。
等等!
麻仓好?通灵王??齐木???
谁?
不过,那孩子板着一张脸,神情严肃认真,但眼里有光。
真奇怪,明明是灰黑一片,却真的能看到光。
因这种疑惑他不曾认真听,“通灵王麻仓好”和“齐木”这样给自己讲冷笑话一般的假设也不再受到重视,仅在安吉重复了一遍“我是上杉安吉,王您的近侍,——叫我安吉就好”这样的自我介绍之后,啪的一下在脑海里给他贴上一个安吉的姓名条,然后刷拉一声撕掉。
仿佛那样做是多么不对的一件事。
但并没有人来训斥他,他等了数秒,也还是没有。
“王你……饿了吗?”
注意到王呼吸频率的变化,上杉安吉连忙取出奶瓶递上去。
他没敢直接喂,只是小心询问了一声。
新生的王不比其他,尤其是对方已经有了自我意识,安吉不敢对这样的王怠慢分毫。同时,他内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饿?
——吃掉我吧。
——如果这是你不得不身负的原罪。
——我很抱歉我会成为你痛苦的一部分。
——但我们无法逃避这样的未来。这样堪称为宿命的未来。
——成为王吧。
——无论如何……
呢喃仿佛在耳畔唱响,恸及骨髓。
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晰,只是饥饿感仿佛从骨髓伸出蔓延开来。
“王,您是饿了吗?”上杉安吉重复了一遍。
饿?
话说回来,腹中确实是空空如也。
馥郁的奶香味扑鼻而来,是奶瓶被送到了嘴边,这个自称为上杉安吉的男孩子又问了一遍,这才将奶嘴塞入他的口中。
入口的是说不出的香和滑腻,还有一种隐约的腥气,总觉得不怎么像是奶粉或者乳汁的样子,虽然他也没记得什么奶粉和乳汁的滋味。
心中虽觉得些许反胃和不适,身体却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贪婪的卖力的吮吸着,显然是吃惯了这样的东西。
但饥饿感始终挥之不去。
他听到自己啼哭起来,然后立刻便尝到甜腻的铁锈腥气的滋味,身体立时便被安抚住了,继续开始卖力的吮吸起来。
这以后他才真正看清楚自己正在进食的是什么东西。
上杉安吉的手指,或者更确切一些,是食指血。
……吸血鬼?
他愣怔了好一会儿,等到回神,才发现自己一点挣扎也没有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不然呢?
他反问,确实没必要挣扎啊。
于是他闭上眼,任由饱腹后的困倦感将自己淹没。
……
——吃掉我吧。
——如果这是你不得不身负的原罪。
——我很抱歉我会成为你痛苦的一部分。
——但我们无法逃避这样的未来。这样堪称为宿命的未来。
——成为王吧。
——无论如何……
……
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句话作为对自己的告诫,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句话视为“告诫”,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祂唯独只知道一点:接纳。
所以,
这一次,他的记忆终于不再是从零开始的了。
所以,
“成为王”吗?
行吧。
……
他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日光却亮得刺眼,以至于不得不坐起身来。
眼前是一把剑。
底色水晶一般透明,剑鞘至剑身上下缠绕着青绿色的藤蔓,鳞次栉比的缀着赤、蓝、白、金、灰五色的水晶碎花儿,剑柄的中央却不是水晶,而是表面刻着如圆形迷宫般的奇妙花纹,足有鸽子蛋那样大小的平整岩石。
这是……
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在心里自答。
我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脑子里下意识有碎片闪回:“隐约有什么锐利的白光,像是映衬着月光,或是刀刃上的雪光,咚的一下,就插了下来。”
他被吓得险些跳起来,但他并没有跳起来。
明明感觉很契合,但这具身体仿佛并不属于他,依旧很安逸的坐着。
“这一次也还是不想使用我吗?”
漂浮在空中的剑。说话了。
……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似的。
“还是那狗屁理由……”
“不,”他,他的身体打断,“这次要成为王。”
世界静了一下。
起风了。
铺天盖地的风从四面八方袭来,那种饿虎扑食的作态却只能让他联想到扑上前来拼命舔舐的大狗。
知道他的剑现在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体笑着张开双臂,仰面躺倒下去。
毫无疑问的被接住了。
……
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进食。
小孩子容易饿这样的理由其实也说得过去,但望月幸总感到有些异样,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他的身体。
“这一次”的名字叫做“望月幸”,虽然没有和“其他次”任何相关的记忆和印象,不过,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这个人其实很随和的。
就好像“这一次”的名字叫做“望月幸”,于是现在他就是望月幸了。
——反正他也没有感受到威胁。
啊,不是,……但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当然,他的“随和”并不意味他不试图去改善自己的生活。
“你是说我们有很多式神对吗?”
他在心里问话。
上杉安吉说了是,于是他们便来到那个画着浮世绘的房间。
“你知道怎么召唤吗?”
上杉安吉卡了壳,显然他是完全不知道的。
但望月幸却不在乎这个。
“那我试试看吧。”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于是他召唤来了——
“渡鸦?你是说你的名字是渡鸦吗?”
“是。您可以这样称呼我。”羽翅收敛、权杖放倒在地上的男人盯着地面,将头埋得更深,“你可以不召唤我吗?”
上杉安吉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但有权利出言的望月幸只是静静的等他把话说完。
“我是说……”他支吾着换了好几样说法,终于组织出一句勉强能听的话,“如无必要,可以请您以后尽量别召唤我好吗?”
“好啊。”
望月幸不假思索,“那我怎么送你回去?”
“取消召唤就可以了。”
于是渡鸦的身影散成碎光。
望月幸这才“回头”担忧的“看”了上杉安吉一眼,当然,小婴儿的身躯阻止了他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
“安吉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父亲没教过他背后说同僚的坏话,上杉安吉咬着牙:“没什么。”
于是望月幸扭回头,继续召唤。
“唔……基米拉,麦序和……”
“我是夏生。”市丸银微笑着,一点也不为王唯独没记住自己的名字感到不虞。
“是夏生啊,”望月幸笑起来,“是在夏天出生的吗?”
“不,”市丸银笑着,“是在夏天死掉的。”
这次基米拉,麦序和上杉安吉三人都拿眼光瞄他,市丸银却站得坦然。
望月幸也不以为忤:“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王你……知道什么了呀?!
“你是说我可以召回其他式神,也就是说你们不是一般式神咯?”
“事实上,我们是英灵。”
“英灵啊……”望月幸拖长了尾音,“是什么来着?”
“‘其丰功伟绩在死后留为传说,已成信仰对象的英雄所变成的存在。’、‘或者即使不存在,神话、传说等里面的英雄也会通过聚集信仰而诞生。’、‘生前与世界缔结某些契约,以此为代价而在死后成为英灵的人。’*总之一般都是这三种。”市丸银直言不讳,“虽然是这样说,但我们也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人造的伪英灵啊。”
麦序的短指甲都要嵌进基米拉小腿里去了,市丸银却只是看着望月幸。
“这样啊……感觉好厉害!!”
他挠了挠头,“那我好像确实不应该随随便便就叫你们来。”
市丸银笑意更深:“您能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望月幸表示认同:“是啊,要是有名录之类的东西就更好不过了。”
“我假设您知道的,”市丸银提议,“王您应该有一本式神册子。”
上杉安吉退后一步屈膝跪下:“在臣下这里。”
“如果您需要,臣下这就去拿来。”
望月幸打了个哈欠:“去拿吧。”
一次性召唤这么多英灵级别的式神,他也开始觉得困乏了。
“那什么,你们……是回哪里去?”
“是一个叫‘英灵座’的地方。虽然门不对我们开放,但我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域’。”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事实上我有些困了。”他又打了哈欠。
“王,恕吾等先告退。”
“去吧。”
于是上杉安吉匆忙赶回的时候,只看到空荡荡的宫室,以及偌大宫室里背对着他的一张王座。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原本就轻的脚步放得更轻,向前走去。
王座里,白色绣着白鹤羽翅的包被里,他的王如他所想,果真是睡得生死不知。
一如往昔。
——忍受不了自己变得毫无用处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英灵的概念
*《夏目友人帐》名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