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下雨了。

朱利安撩开窗帘的一角，方才晴空万里的天乌云密布，雷雨交加，闪电撕开长空，将朱利安煞白的脸照得阴森可怖。

她将额头贴上冰冷的玻璃，雨滴模糊了外面的花园与她的倒影。

德维特还在说梦话，混乱含糊的一些短句。

如果这就是变动的话。朱利安想。如果这就是变动，或许也不是坏事。

佩里斯，这一次，请毫不留情地，杀死你的敌人吧。

德维特陷入梦境，而他浑然不知，与之相反，他在一个明媚的晴天里，感受着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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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迎接朱利安回家的日子。

德维特一大早醒来亲自指挥公爵府的宴会事项，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嘴角与双眼都是弯的，笑意都压不下去。

“德维特！”

佩里斯提着裙子跑来，她兴高采烈，还以为这场宴会是为她办的。

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成人礼对每个贵族而言都是重中之重的事，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着，直到前些日子兄长亲自带她去烟花店定做烟花，她终于放下心。不，不只是放下心，一株定制烟花价格高昂，而兄长付了全部的钱，高兴得她这些日子都像是踩在云里。

德维特听到佩里斯的声音厌恶地皱眉，原本的喜悦都散了，他一言不发地看向佩里斯。

佩里斯动作顿住，笑意被冻在脸上，尴尬地说：“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需要，”德维特冷漠地转头确认宾客名单，“别打扰我们办事就行。”

佩里斯抱起刚送到的一些鲜花，紫眸亮亮的，神采飞扬地说：“我可以帮忙布置花园！”

“不需要。”德维特放下名单，揉着眉头不耐烦，“回你的房间去，等晚宴开始再下来。”

“是惊喜吗？”佩里斯讪讪地放下花，却还是忍不住问，德维特已经抬头用拒绝的眼神盯着她了，“那我回房间等着。”

佩里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遍地的鲜花彩带，最终还是爬上三楼。

安娜正为她熨烫礼服，这条裙子用的布料是上好的丝缎，如紫罗兰般的颜色，同佩里斯的眼睛相得益彰，花苞一样裙摆上堆叠着淡金的人鱼纱，在日光下如星辰夜空。

人鱼纱对整个人类社会都是稀罕物，能从深海同人鱼交易的商人屈指可数，拿到一把镶了人鱼纱做边的扇子都值得一个贵族小姐在社交场合炫耀，为了这些人鱼纱，佩里斯存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就为在成人礼上不堕道格拉斯之名。

佩里斯坐椅子上欢欣地告诉安娜：“哥哥准备了好多东西，虽说不是我喜欢的颜色，但作为一个对这些事不了解的男士而言，已经非常优秀了。我还以为他会不管我呢，果然太妃殿下说得对，道格拉斯家的人都是些面冷心热的！”

安娜看着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姐，也笑逐颜开：“小姐不是说少爷给你还买了烟花吗？那一定是早就放在心上的。”

“没错！”佩里斯高兴地跺跺脚，“我还在烟花店那里遇到克劳迪娅了！她总说哥哥和爸爸的坏话，说什么，”她端坐着模仿起克劳迪娅来，“‘不允许你喊哥哥和爸爸的家伙怎么可能在乎你’，她还不是一直喊女王为陛下？”

“克劳迪娅殿下也在啊！”安娜放下熨斗，“那她一定知道了自己的误解。”

佩里斯哈哈大笑：“我向她展示了我的订单，她的表情我可以笑到圣灵庆典！”

“小姐，您想吃点什么？”安娜把衣服挂好，“为了准备宴会厨房会很忙，我去给您亲手做些苹果派怎么样？”

“谢谢你安娜，你真贴心，”佩里斯手上翻开书，扭过头向安娜致谢，“如果可以我还想要一份苹果汁。”

“小姐，您今天还要学习吗？看看这天空，您该出去走走。”

“不了安娜，我今天得看完这本书，太妃殿下上次就问我里面的东西，结果我却没答上来，今晚见面我就可以向她展示我的成果。”

“那今天的午餐呢？”

“都端上来吧，哥哥一向不在餐厅吃饭，总归都是我一个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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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佩里斯穿好长裙，颈间是一条金丝绒缎带，耳饰是两颗黑欧珀，发间是细碎的紫水晶，她在镜前转了两圈，对今晚的装扮十分满意。

楼下嘈杂起来了，在窗口可以看到宾客已经在花园中三两结伴地交谈。

佩里斯穿好与裙子同材质的缎面小高跟，嘴里背着刚准备的生日致辞。

她踩着楼梯下去，到了庭院，一些小姐用扇子捂着嘴窃窃私语，时不时用怪异的眼光看向她。

佩里斯不屑一顾，在社交场上这些事见得可太多了。

可是怎么都是些年轻人？佩里斯心中有些纳闷，却又自己找好了理由，公爵不在家，承办更高级别的宴会对兄长而言不太合适，尤其是家里没有女主人。

德维特真是体贴，居然真的不要自己帮忙，要是她来肯定能保证那些大人物宾至如归，不过既然是哥哥的心意，那也没什么不好。

她扬着脑袋继续往花园走，一眼看到德维特胳膊上搀着的那位少女。

那少女长得柔美，一颦一蹙间楚楚可怜，淡金色的直发及肩，浅碧色的眼睛笑意浅浅，要不是灯火足够亮，佩里斯快以为那是一头银发。

这就是那位有名的圣女了。

人类社会不是时时刻刻有圣女圣子存在的，但这位圣女的经历也是颇为传奇。一般而言圣子与圣女在出生时就会引发异象，各个国家的光明教廷就会根据光明神的指引找到这个婴儿，之后由光明神赐福，正式成为圣子圣女。

但这位刚被找回来的圣女却不是这样，她被发现时已经快十八岁，在王都远郊的小村子里，伊莱主教路过村庄讨水喝，恰好碰到她触发圣迹。

佩里斯做好准备要和她结识，毕竟一位合格的王妃总要学很多东西，而与教廷的关系更是重中之重，何况看样子自己哥哥对这位圣女十分上心，如果可以，说不准会再一次出现圣女嫁入道格拉斯的好事。

正当她要踏步上前，德维特拿起银叉敲了敲手上的高脚杯。

嘈杂的庭院顿时安静下来，佩里斯骄傲地往兄长身边走，她知道这是该出场的时候了，那段修改了几十次的生日致辞即将派上用场，作为道格拉斯家的一员，她将在今天开启自己璀璨的人生，彻底抹去小时候的那一桩丑闻！

佩里斯意气风发，然而还没等她走过去，她还在人群里，德维特就已经开口：“欢迎各位参加道格拉斯家为它的明珠举办的生日宴会，今晚我向各位正式介绍道格拉斯家的小姐，我的亲生妹妹——朱利安冕下！”

佩里斯僵在当场，耳边炸开众人的欢呼。

什么？什么亲生妹妹？

她震惊地看向中心的德维特，他将圣女轻轻推出来，珍重地看着她。

佩里斯浑浑噩噩地看向中央羞涩的少女，才发现她与德维特长得确实有些像，怪不得方才觉得他俩登对。

少女磕磕巴巴地发言，每次不知所措都会看向一旁的德维特，德维特温柔地用眼神鼓励她，带头为她鼓掌。

佩里斯感到头晕目眩，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然而十几年带来的教育让她维持着体面，只是面色白得可怕。

那群窃窃私语的小姐们将视线投放在她身上，像是一团又一团的软刺，让佩里斯梗在当场，仿佛回到七岁那年觉醒失败后的日子，众人不善的审视，带着蔑视的嘲讽，父兄冷漠的表情，还有被仆人无视后的饥饿。

佩里斯的心被一只湿冷的手拽住，拽得她出奇地清醒。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不准自己喊爸爸哥哥，怪不得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怪不得德维特总是不耐烦的神色，怪不得这场宴会不让她帮忙。

从前的一切冷待都解释通了。

佩里斯处在眩晕中。

所以，不是她头发和眼睛变了颜色被讨厌，不是她不够优秀被讨厌，不是道格拉斯父子俩面冷心热。

是她的问题。

有谁知道这些？佩里斯抬头，整个庭院聚集了王都能聚集的所有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没有诧异的神色。

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

佩里斯想要大喊，却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那是朱利安。

朱利安提起来她。

别这样，不要提起我，求你。

可她还是开口了，众人的视线击中在佩里斯身上。

圣女说：“我还要感谢佩里斯，在我小时候，如果不是佩里斯，我就会因为被人贩子虐待而饿死，如果不是她，我就无法生存，如果不是她，我会和一些可怜的奴隶一样被卖出去。如今她也在这里，这是让我最高兴的事，感谢你佩里斯，我很高兴你过得幸福。”

过得幸福？佩里斯看向天真无邪的少女，如坠冰窟。

她完全不记得五岁之前的事，只知道自己是五岁从人贩子手里救回来的，而朱利安所说的更不可考。

人贩子？

如果是这样，朱利安，如果是这样。

道格拉斯父子原来认定了我盗窃了你的身份？

佩里斯忽然觉得好笑，她在寂静的场合里大笑出声，德维特又是一如既往厌恶的眼神，可这次她不开始检讨自己了，毕竟那厌恶是因为一种原生的罪，她活着站在这里的罪。

佩里斯看清圣女那一身人鱼纱为原料的云朵般的长裙，她向他们行礼：“向道格拉斯祝贺，祝贺小公爵如愿以偿，祝贺圣女冕下手足团圆。”

她仰起头，带着一如既往的礼仪的笑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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