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殷怜寿来到学院东区,在书店附近的饮品店买了杯奶茶,观察着对面书店里的动向。
希望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可疑。她把教材摊开在桌面上,叼着吸管望向窗外。
店员对这些表演式学习的学生见怪不怪,正趁着人少打扫卫生,拎着拖把路过殷怜寿桌边,不忘让她把脚抬一下。
喝奶茶喝到肚子胀,殷怜寿等了很久,几乎疑心自己猜错了。
宁渊发讯息来,她低头回信,余光看见对面的书店有人鱼贯离开。
她赶紧换了更隐蔽的方位坐着,悄悄看向窗外。
“明天……就可以了吗?”林萍问,双手交叉在腹前,脸上浮现紧张的期待和茫然。
苏虹看向了书店店主。这个家伙在学院里呆了许多年,起码,在她生活在这附近之前,店主就已经是他了。
如果自己不曾遭遇那一切,他会一直作为普通人经营着他的书店吗?还是说,他早就知道今时今日必然会诞生这样一个地下教会,才在暗处日复一日地铭记着神明的存在,直到将他们寻来。
「使者」弯起眼眸微笑:“当然。大家马上就可以与思念的人见面了。”
这群人中也并非个个都是狂信者,有位系着灰色围巾的老年女性低头沉默,眼睛里没有什么期待,只是死气沉沉。
她活了太久,见过许多罗织谎言欺骗他人的表演家,对于“团聚”“重逢”之类的美好说法,她一概不信。
如果她是在三十岁时遇见这么一个教会,只会立刻上报给巢城议会吧。
明天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她漠然地想着。
一个劣质把戏的破灭?还是一场阴谋的揭示?她暗自盼望着危险的摧毁,或者截断她生活的灾难。
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死了,长寿变成了诅咒。死水无波的人,期盼一颗能溅起水花的石头。
但大多数人都带着虔诚的狂热,眼里因期盼而闪耀着火焰似的光芒。
使者并不把这些人当作同伴,心中响起嘲讽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询问:“我们已经够格了吗?”
“神已确证你们的虔诚。”使者笑道,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掌。
虽然被人触碰令他十分不悦,但对方随着激动的情绪而放大的瞳孔让他又高兴起来。
人的眼瞳,多像是一轮完满的月亮。
“我交给你们的遗物,务必随身佩戴。”他最后叮嘱道。
人们将手心压在锁骨下悬垂着的小小饰物上,认真地点了点头。
看着众人散去,苏虹不大高兴地抚摸着衣领下的挂坠:“……我还以为,遗物只有我有。”
“神不会只爱你。”使者垂眸道。
“我知道。”苏虹松开手,望着远方,“我只是偶尔幻想自己被偏爱。”
在这种时候让情绪冷却下来可不行——使者有些不耐烦,开口安慰:“等你见到妈妈……”
苏虹沉默,然后冷淡道:“妈妈也是一样的。”
好吧,苏虹也有缺点,青春期的小孩比什么都麻烦。
使者挂起微笑,等着她平复心情。
她不会放弃的。世界越是抛下她,她越要追上去,这是她的生存办法。
“为什么我们可以佩戴这些遗物,那个男的……我爸却被吓得自杀?”
苏虹突然问。
“因为神不曾将自己的眼睛借给他。”使者答道,“他却直视了神。”
“我告诫过你的,不要让未受邀请的人看,他为自己的罪而自戕。”
遗物不是指神的遗物,而是那些曾在彼方与现世游荡过的人携带的副本。工匠们以失去双目的代价镌刻下神明的小像,却也只能记录下祂真容的亿万分之一。
可只要这一点,足够一个普通人尝到与神对视的滋味了。
“未受邀请吗?”苏虹低下头,微微地笑了,“看来他从未想过要与妈妈重聚。”
殷怜寿暗自唾弃自己鬼鬼祟祟,但脚步还是紧跟在林萍身后。
对方的行动很有条理,应该只是想回家,果不其然,殷怜寿看着她走进楼门,心情复杂地在楼下等了十多分钟,才不着痕迹地从业主用的电梯间里上了楼。
宁渊正在门口换鞋,看见她又换了回去:“怎么这么晚?”
追踪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发现,殷怜寿如何承认自己怀疑林萍好似加入诈骗组织,装傻应付过去。
第二天,她不死心地蹲在自家楼下,跟在出门的林萍身后。
目的地果然还是学院。她摸上智能组,犹疑着要不要给王梓薇发个讯息。
林萍突然加快了脚步。殷怜寿纠结一番,放下智能组,加快步伐从外侧的大道上绕到林萍前往书店的必经处,等着她现身,再跟上去。
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林萍像是消失在那条小路里了。
反侦察意识这么强吗?殷怜寿嘟囔着,缓缓走进那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中。
王梓薇还在学院里盯着赵一明。
这人表现出的态度堪称轻蔑,几乎把“我确实知情,但你能怎么样”几个字写在脸上,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若是普通的同事不睦,何至于以这样的态度面对调查,王梓薇心中猜想田泰平的消失必定与他有关。
参考他的职务,之前失踪的孩子们恐怕也……
问题是,他是如何让那些人“消失”的。费力寻回的伞上有一点污染迹象,可他的检测结果目前没有异常。
赵一明不再感到紧张,他心中已经哼起了歌。
夜晚很快就来,王梓薇的束手无策是他的餐前点心。
可惜,人是很容易乐极生悲的。
他猛地跪下,呛咳出大量的血液与肉糜,一只手抚上胸口,想要按下喉咙下方的疼痛与痒意,却又摸进了空虚里。
怎么会……明明教官救了他,而且,它不该发作得这样早啊?为什么会这样?
王梓薇早站起身来用武器对准他:“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新型污染?”
污染?赵一明差点笑出声来,污染者是比正在学院里潜伏着的那个东西更为低级的存在,他可是已经得到过神明的祝福。
可是为什么?他感到摧枯拉朽的力量穿过他血脉,不仅仅是不适感,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感觉到超越阈值的疼痛,不只是他被剜除的伤口的痛,还有他已经消失的那部分躯体的痛,他尖叫出声,声带反常识地震动着。
王梓薇发送了求援,又给了赵一明一枪,拼尽最后一丝理智封锁了房间,关住了赵一明,和她自己。
污染来得迅猛快疾,她喘息着靠门坐下,犹豫了几秒钟要不要先把自己解决,以免增加后来者的清理压力。
赵一明胸口的衣物下突然腾起火焰,他整个人被吞没,最后尖叫着问道:“为什么?!教官!”
教官是谁?王梓薇模糊地想,她还是比较留恋生命,在血管里推了一剂随身镇静,恰到好处地晕过去。
赵一明身上的起火点是一枚小小的坠饰,被火光洗净后跌落在地面,明明没有照射它的光,却在墙面上投射下巨大的影子,影子伸出触肢杂乱地挥舞着。
从生存角度,王梓薇没看到这景象是显而易见的幸事,从调查者的角度而言,则有些遗憾。如果她醒着,就能知道她纠结了许久的那幅画上,究竟是画了些什么了。
“你真狠心。”穿着工作制服的男子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证明他曾有过一双风流的眼睛,“他辛苦了很久。”
“我也没做什么,只是懒得管他而已。如果他有悟性,自然就不会有事了。”
花信坐在对方的办公椅上转圈,对方也见怪不怪,没有生气。
果然,只有宁知晚小气又多事。她气哼哼地想。
“可这样就稍微早了点,不会有麻烦吗?”男人绕到桌前,扣下自己桌上巢城通信总经理的名牌,算是和这身份道别的象征。
“那我可真期待。”花信咯咯笑,“宁知晚会气死的。”
“她和你不对付。”男人也笑,“你从教会中来,受不了她的现实吧。”
花信斜眼看着他,“我喜欢宁知晚哦。”
男人尴尬地笑笑:“是我不懂。”
对话中断了,屋子里沉寂下来,时钟缓缓地走,离整点还有几分钟。
“不会有问题的。”花信突然失了兴致,走到窗前,“月亮只是藏身在这白昼里,她又不会消失。”
蓝天的背景下,银盘似的圆月静静地现身。花信笑起来:“看吧。”
男人沉吟:“宁知晚那边也早已准备好了,早些便早些吧,或许也不是坏事。”
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年轻人冒冒失失地进来,“黄总,那我们计划的大范围检修就开始啦?”
黄茂川抬头道:“我知道了。开始吧。”
年轻人领命,又冒冒失失地离开。
他没有发现办公室里刚才还有别人在。
“真期待。”黄茂川低声道,“他们发现自己陷入绝境,却求援无门时的表情。”
通信不会恢复了,301注定成为伟大航程的开幕剧场。
空气里传来一声轻笑,花信的声音传到耳边。
“那么,我去观赏这盛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