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始至终都冷静的可怕,女儿家们当以死守护的名节于她而言仿佛不过草芥一般随意丢弃,既不曾为此伤心愤怒,也不曾为此要死要活。
容卿薄仿佛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不在乎。
先前她几次三番提及这身子不值钱,要他想怎么睡怎么睡,他还想着自己的容貌与地位,便是睡了她,也只能是她占了便宜,嘴上却还要讨几分乖。
可直到现在,她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调说出同样的话,清楚的向他表达了,他与公主府的那些个奴仆于她而言,并无二致。
甚至,若真有必要,她会像承欢他身下那般,乖乖的任由那些个人趴到她身上去。
他想说句什么,可一开口才发现喉骨紧的厉害,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若他足够清醒,就该知晓,他们的这段姻缘,算是完了。
他费心铺排了那么久的棋局,废了。
但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眼下三伏虽不如庞氏一般俯首帖耳,对他摇尾乞怜,至少也是安安分分未曾惹是生非的。
大不了登基以后,再做打算,云上衣不听话,便将他拉下来,送个听话的上去就是。
不该再继续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与精力了。
他浪费的已经够多够多了。
可送她回三伏的话,尚未至舌尖,就像是乍然在天际裂开的雷电,转瞬即逝了。
不,他不能送她走。
虽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既然心底反反复复的一直在回荡着这个念头,就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或许……或许是她还有其他的用处。
对,她是云上衣的亲妹妹,只要她在他身边,他便始终握着云上衣,握着三伏的命脉。
因此他不能放她走。
他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而满意,于是在这冗长的沉默中出声:“你先睡着,明早我再来瞧你。”
姜绾绾合上了书,温婉道:“那绾绾就不送殿下了,殿下早些歇息。”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容卿薄已经匆匆起身离开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搁在桌子上的食盒,想了想,下床过去打开看了一眼。
但也只一眼,随即又合了上来,开门叫来了婢女,叫她送去了寒诗屋里。
倒不是多嫌弃他送来的东西,只是在公主府跪了一整天,熬过了那库日的暴晒,一直头疼的厉害,有些恶心,什么都吃不下。
……
躺下睡了没多久,昏昏沉沉中,就听到门外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
意识清醒时,那恶心的感觉便疯狂的涌上来,她起身,不等说一句话就趴在了床边一阵干呕。
但回来也只喝了点水,什么都没吃,这会儿也只呕了些水出来。
外面的人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于是不等她应声就推门进来了,是个看着有些眼熟的婢女,像是只被豺狼追了许久的小鹿一般慌乱无措道:“王妃可不好了,殿下带人封锁了整个公主府,小的幸亏在外面忙着给公主拿一件新做好的首饰,没顾得上回公主府,这才有机会赶来,还请王妃赶紧随奴婢走一趟吧。”
姜绾绾呕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闻言,也只冷漠的拿衣袖擦了擦唇角,道:“公主府的事,我一个外人又能做的了什么?你还是另请高人吧。”
婢女急的跺脚:“亏你还是三伏的人,你们三伏不都以救济苍生为己任的吗?眼下殿下定是为了白日里的事情恼怒,追责于公主,你怎可坐视不理?就不怕玷污了你们三伏的名声?”
怎可坐视不理?
是不是就算今日她在公主府被劈了砍了埋了,为了这‘救济苍生’,为了三伏的名声,也得从坟墓里爬出来去救一救这将她劈了砍了的人?
哥哥或许做得到,但她还真做不到。
她淡淡道:“嫁鸡随鸡,我既已嫁入东池宫,自然就不属于三伏了,又怎会玷污三伏的名声?”
婢女又跺脚,这下连先前的恭敬都没有了,只焦急道:“还不是你挑拨的!你若不与殿下说舌,殿下又怎会去封锁公主府?!公主说的没错,你真是个狐媚胚子!给殿下吹枕边风,挑拨殿下与公主的关系,你真虚伪!真叫人恶心!”
姜绾绾忽然悲哀的意识到,这东池宫的王妃,竟还比不上她在三伏当拖油瓶时有地位。
至少三伏的师兄弟们瞧不上她,嫌弃她,也只是私底下,面上还会做做功夫叫一声师姐的。
可这东池宫,似乎随随便便一个丫头婆子的就能指着她的鼻子骂。
她摊手,一脸真诚道:“你说的对。”
云淡风轻的四个字,气的小婢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想再说句什么羞辱羞辱她,可又惦记着公主府里的事情,于是道:“我找别人帮忙去!”
扭头气呼呼的跑开了。
姜绾绾随即就躺下睡了。
公主府当家的是他容卿薄的亲姐姐,他就是再过能过到哪里去?左右不过一黑脸一白脸的唱戏给她瞧。
……
公主府。
平日里打扫的纤尘不染的院子里还摆放着一盆盆盛放的牡丹,容卿卿是惜花之人,许多花甚至都是自己精心打理的,可眼下这些娇艳欲滴的花却被染透了血红,血珠顺着花身碗沿而落,悄无声息的染红了土壤。
容卿卿整个人都蒙了,自她听到声响,到披衣而起赶过来,整个公主府上上下下23个男仆,37个护卫就已倒在了血泊中,鲜血自他们颈项喷涌而出,溅脏了她的鞋袜。
那烈烈燃烧的火把将整个公主府照的亮如白昼,一如半年前的庞府。
半年前,他险些血洗庞府。
半年后,她的好弟弟,她拿命来养的好弟弟,带人封了她的公主府,以血洗刷了整个前院,甚至连挪一脚,都能听到脚下血水溅起的声响,听的她头皮发麻。
容卿薄却是一身紧袖黑衫,银冠墨玉,生了一张潋滟绝尘的脸,又藏了一颗狠辣决绝的心。
那自骨子里透出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看的她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瞬,死在他手里的人就会是她。
“这些个东西长姐用着,我不放心,明日便送些好的来这公主府,好好整顿整顿这公主府的不良风气。”
容卿薄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一扬手,几张宣纸自他指间抛出,慢慢悠悠的落地,浸透了鲜血,渐渐失了原本的图案。
容卿卿低头看着,那是几张画,画技不成熟,却分外露骨,是今日姜绾绾跪在这里时的一幕。
画中之人,身姿玲珑,泼墨的长发垂在身后,唯有身上,不着寸缕,香艳诱人。
显然,是从这些下人的房间里搜出来的。
鼻息间充斥着叫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容卿卿的手都是抖的,但掩在宽袖之下,紧紧的攥着。
“所以……你是为了你那个王妃,来血洗我公主府的么?”
她仰头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异常陌生。
母后生他时,她在身边,接生婆将他用襁褓裹起来后,她是第一个抱起他的,他生病时,她永远陪着,日夜的熬,熬到他重新健康起来……
这二十多年,她养育自己的儿女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力……
可如今,就因那摄政王妃在她这里跪了一天,当夜他就将她公主府屠成了猩红之色。
容卿薄眸色很深,深到仿佛是两处无穷无尽的苍穹,她透过里面森凉的笑意看过去,什么都瞧不清。
“长姐误会了,这些个脏东西心思龌龊,便是放在长姐身边,我都是不放心的。”
容卿薄似是没发现她惨白到不留一丝血色的脸,淡淡吩咐身后的人:“收拾干净了,别脏了长姐的眼。”
月骨低声道:“是。”
容卿卿看着东池宫的护卫像拖拽死猪一般将自己宫里的人拖出去,那鲜血顺着台阶淋漓了一路,眼睛忽然就红了。
“容卿薄!!”
她生平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他,充斥着愤怒与悲伤:“你告诉我,你此番血洗我公主府,究竟是因她湿了衣衫露了肉,丢了你东池宫的脸了,还是因为……因为……”
她几乎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说出口,有什么东西就会重重敲上她的心脏,乱了她多年的谋划。
容卿薄眼下却堪称温柔,明明比她小了十几岁,却因着高出一头的个子,轻轻抚摸她长发时,显出几分压迫感来:“自然是为了东池宫的名声着想,王妃再怎么样,也是王妃,日后若传出了不好听的事情,本王脸上也是无光的,长姐说是不是?”
他的手隔着厚厚的发按在她肩头,沉重的叫她几乎要垮下去。
容卿卿失血的唇抖着,却不敢再逼问下去。
怕有些事,逼问着逼问着,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
她艰难吞咽着,许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我不是故意羞辱她,只是听闻她一回来便缠了你一夜,我担心你身子吃不消,才想着给她个教训,不成想她会这么受不住日头的晒……”
“自然,我自然是知道长姐不论做何事,都是为了我着想的。”
容卿薄说着,微微一顿,语气愈发温柔,也愈发叫人毛骨悚然:“不过今夜一事,还望长姐代为保守秘密,毕竟王妃她出身三伏,最恨嗜血好杀之人,我此番想拉拢她,将她身后的三伏收入囊中,自然就不好叫她知道我手上沾染鲜血之事,长姐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