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遥一愣。
但聂岐并没打算让他现在回答,只是利落地推开舱门,坐了进去。
白遥发现,聂岐好像什么都会。
不仅是“会”的程度,是什么都能完成得非常完美。
甚至,在他设定的那些轨迹和刁钻操作之下,即使是精密的仪器以及自动驾驶机器人搜集来的数据都差强人意。
但聂岐,完成得比精密仪器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他不论干什么,都不会出错。
白遥记录着传递回来的数据,目光专注地追逐机甲的身影。
他发现,聂岐驾驶机甲的时候,与平常是完全不同的。
像是雄鹰,终于展开巨大双翅,在天空中肆意翱翔。
数据收集完毕,舱门自动打开,聂岐面无表情地走下机甲,他身姿挺拔,眸光里有着睥睨万物的傲气,经过白遥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怎么样?”
白遥思考一会,随后笑了,歪着头向他竖起大拇指。
聂岐也勾唇轻笑。
他看见了白遥的笑,白遥笑起来的时候,颊边的酒窝加深,像盛满了甜蜜的糖浆,好像全都要借着这个笑容溢了出来,看到这个笑容之后,聂岐都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很多。
白遥给聂岐递过去一杯扎好了吸管的饮料,殷切地看他:“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我们两个关系这么好,我当然喜欢你呀,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白遥还想说是关系更进一步的知己之间的喜欢,因为他设计出来的机甲,他在机甲上精心设定的那些小巧思,只有聂岐能发现,并且运用得非常完美。
聂岐才抬起来的嘴角又坠了下去。
不高兴。
但不着急,再多一些时间。
察觉到聂岐的沉默,白遥侧头看他:“对啦,我能问问你,是为什么想造时空飞船吗?”
聂岐表情变得严肃:“回去救人。”
他说话的语速放缓了许多,像是在陈述一则诺言。
帝国的叛徒居心叵测,与虫族勾结,在那场惨烈的战役中,生死存亡之际,他走运拿到了叛徒的名单。
名单上的名字,他看了都胆战心惊。
有些人,竟然已经身居高位,几乎要掌控住整个帝国的命脉了,若不是真的在那场战役中他看清这些人的面目,他都不敢相信。
也正是因为这份名单足够重要,叛徒们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聂岐死亡。
聂岐侥幸没死,名单又在他手里,剩下的,就是反击。
在他的心脏之上,镌刻着他一生效忠的帝国,伤疤是功勋,血液是旗帜。
白遥点点头:“那你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呀。”
他又扭过头去问:“你在的那个时代,也有这样的机甲吗?”
聂岐将头盔摘下来,点头:“有,还要更加先进许多。”
剩下的白遥也不用问了。
聂岐拥有这么出色的机甲驾驶能力,又有那么完美的礼仪举止,整个人的气场和神态也极为出众,想必在他自己的时代,身份地位也不会低。
白遥察觉到聂岐沉闷的心情,笑了笑,露出嘴角两颗小尖牙,踮起脚来揉了揉聂岐的墨色发丝:“想什么呢?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啦,时空飞船我肯定能造出来的,我都说过要帮你实现愿望了,你就等着回去救人,当大英雄吧。”
墨色的发丝被揉乱了,聂岐深深地看着白遥,双瞳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翻涌着。
聂岐从小长在贫民窟,他对人的情绪变化是非常敏感的,这也是他小时候就学会的自保能力。
聂岐出生的时候就被双亲抛弃,被扔在了贫民窟的垃圾桶里。
他小的时候不知道,长大了才明白,如果他的双亲是迫不得已才抛弃他,不可能把他扔在垃圾桶里。
扔在垃圾桶里,是根本没想让这个婴儿活。
因此,他长到五岁的时候,捡走他的瞎子老头,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可怜。”
六岁的时候,瞎子老头死了。
唯一的房产很快就被贫民窟的人抢走,他一个六岁的小孩,好欺负,也没人在意他没了这间房子,能不能活过寒冬。贫民窟是一个极度黑暗的地方,任何一缕光都没办法从里面反射出来,那就像一个黑洞,里面的人弱小,却自私残忍,他们为了自己能够生存,毫不介意踩在更加弱小的人的尸体上。
那段时光,聂岐觉得自己就像是下水道里湿淋淋的老鼠。
他很快就学会如何从街边的垃圾桶里,找出能吃的东西,也学会了如何分辨哪些食物有毒,哪些食物能吃。
他更是学会了,分辨哪些人看向他的眼神,是厌恶,哪些人的是轻蔑。曾经有富人区的高官夫人们来做过慈善,他能清楚地看出来,哪些人是真的怜悯他,哪些人虚伪浮夸的同情面具之下,是露骨的憎恶。
他感受过世间多种多样的恶意,却唯独不曾体会过半点正面的善意。
即使是发掘他天赋的恩师,最终也把他打造成了一把帝国杀器。
白遥轻叹一声,蔚蓝色的眸子里有莹润的水泽。
契约者和护法神之间,在感情浓烈之时,是可以心灵相通的。
白遥这一刻感受到了,聂岐心中强烈的愿望:希望有个人会爱我。
而聂岐脑海中转瞬即逝的那些童年经历,就像是一张灰暗的幕布一样,兜头从白遥头顶罩了下来。
白遥看见了,那些惨痛的过往。
在这个时候,聂岐毫无保留地揭开伤疤,伤疤下面是腐烂的肉,即使这样,他看见,白遥眼中的情绪,是纯粹的心疼和鼓励。
不是厌恶,不是嫌弃,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
聂岐喉结微动,后来,即使是他成为了第三军团的上将,他的那些手下们,对他更多的是畏惧。
从不曾有人,这么温和,这么善意地对他。
头顶被白遥抚摸过的地方暖暖的,聂岐看向他:“谢谢你。”
白遥勾住聂岐的脖子,又坏心眼地把聂岐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他轻拍着聂岐的后背,笑得眼睛弯弯的:“唉谢什么,我跟你商量个事,你上次买的那些小夜灯,你能不能再带我去买几个?我想在实验室里再放点,有些地方的声控灯不太灵敏了……黑漆漆的。”
聂岐闷声轻笑:“好。”
-
在等待考试结果的这段时间里,聂岐依然保持着惊人的自律习惯,体能训练,机甲拼装模拟等等,自从白遥告诉他实验室里有机甲模拟演练实验室之后,聂岐的日程安排中又多了一项。
机甲模拟演练。
白遥倒是轻松了许多,他闷在实验室里整理数据,调整机甲参数,有时忘了时间流逝,还是聂岐敲门,给他端来午餐或晚餐才让他有回归现实世界的实感。
终于有一天,他们两人等来了国防军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聂岐是以综合成绩第一考入国防军事学院总院的,总院给了聂岐许多方面的优待,但他情绪没什么波动,只淡淡地把录取通知书放到一边,认真地陪白遥吃饭。
反观白遥,笑得跟什么一样,每过一会就放下筷子,拿出录取通知书看一看,连吃饭都没了心思。
白遥的双学位申请通过了,而且是唯一一位通过了双学位申请的考生,因此他的录取通知书有两份,一份来自总院,另一份来自设计院。还有一封魏展的亲笔信。
白遥就抱着那封亲笔信,偷着乐。
聂岐有些无奈:“白遥,修双学位,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修双学位,这就意味着学习时间和课业压力是其他人的两倍。
白遥托着下巴,满足地啃着小排骨:“准备好了,有的课没必要上翘掉就是了。”
聂岐看他:“……”
怎么会有没必要上的课?
白遥仿佛知道聂岐心中所想,他嘿嘿笑了一声:“你放心啦,我说的是那些基础理论课,我以前偷偷溜进去总院那旁听过,我闭着眼倒着背都能把那些老教授的教学大纲给背出来,我心里有数的。”
聂岐这才放心一些。
开学时间定在了一周后。
白遥虽然修的是双学位,但主修的是总院的兵器制造系,因此他报道还是要按照总院的时间来。
魏教授的亲笔信上痛骂了一通总院那边学生的住宿情况,还痛心疾首地说自己的孙子住进去没一个月就瘦了三斤,然后话锋一转,又开始不着痕迹地说设计院的住宿情况如何如何,学生们可以在这里有家的体验。
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都是“你快来设计院住吧这边多好啊”。
白遥辛苦忍笑,他没想住宿,只想走读,家里有一座他用得更顺手的实验室,还是走读更方便一些。
他已经能猜到魏展那张脸上会露出怎么样的生动表情了。
两人这些天一直在为开学做准备,聂岐最终还是决定住进总院的宿舍。看着白遥盯着他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聂岐心一软,按平了白遥头顶上翘着的小呆毛,轻声说:“放假我就会回来。”
他这才看见,白遥脸上,缓缓地,像是一个放慢的动作,扯出了一个笑。
聂岐一刹那间有些满足。
但是,当他到了宿舍,他发现,他的室友是林焓之后,心里充盈着的满足感消失得一干二净。
聂岐:“……”
这个人,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