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镜峰上,少年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从小仰慕的仙尊。
仙尊带着玉镜峰上漫漫桃香,出现在玉镜峰上的院子里。
他一袭水墨长衫站在院中,狭长的凤眸明亮而清冷,仿佛将九州山水尽纳其中,又遗世而独立。
这仙人比人间画像中的模样,还要清冷,也比画像中更具仙风道骨。
那些画像画不出仙人一层神韵。
少年等了两日,结果只等来了仙人说,他不需要收徒,而后就被仙人用一片落叶送出了玉镜峰。
将少年送走之后,玉镜峰上终于又重归清静,看着满地落叶的院子,即熟悉又陌生,恍如隔世梦。
“叮当——叮当——”
清风一过,一阵铃声响起,桑华顺着声音的方向瞧过去,看到屋檐上挂着一串风铃,风铃随风而响,清冷的玉镜峰上因着风铃声而不再死气沉沉。
桑华走过去细看,他的住处从来简单素雅,就和院子里的桂树一样,风铃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挂上去。
不只是风铃,推开门,屋子里也挂满了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穗子。
“难道,有人曾在这里住过吗?”桑华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
是那个孩子吗?
几乎是瞬间,桑华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些穗子看起来有一些年头了,那个孩子被息恒送上玉镜峰不过两日,而且看那个孩子的模样也不敢动他的东西。
桑华随手摘下一个穗子放在手中细看,穗子的样式繁杂,而且屋内挂着的穗子每一个都不一样,看了一会儿,桑华又将穗子挂回远处。
仿佛这些东西,原本就应该出现在他的住处一样。
桑华几乎是下意识走到旁边的屋子,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放在窗台上已经凋零干枯的月桂枝,花枝摆在那个位置上,夜里明月高悬时,月桂刚好能对着明月的位置。
房内每一个角落,都昭示着曾有人住在这里。
是谁?
桑华什么都记不起来。
“有人动了我的记忆。”桑华一手捂着脑袋,房内每一处的痕迹都让他有一种,强烈想要记起什么的欲望,可是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幻术,梦貘散……
这些东西只要他有心抵抗,对他完全不起作用,他想不出究竟是谁能动得了他的记忆,又为什么要动他的记忆。
月桂,风铃,穗子……
浮微门中似乎没有弟子会有闲情弄出这些东西,桑华想了一圈,也没有想出来他认识的人中,有谁会动他的记忆,又有谁会在他的玉镜峰上挂出那么多穗子。
穗子……
桑华脑海中闪过一抹灵光,立刻就召来飞白剑。
看到飞白剑柄之上,果然挂着一条剑穗。
“如意冰花结,吉祥如意,事事顺心之意。”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少年爽朗的笑声,偏偏那一段记忆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想不起那个少年是谁,是什么模样,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桑华。”
是息恒的声音。
息恒是极少会到玉镜峰上来,那个名叫迟墨的少年刚刚被他送出玉镜峰,息恒现在就来了,一定是为了那个少年的事情而来。
听到息恒的声音的一瞬间,桑华立刻就将飞白收起来,淡然走出屋子。
此时息恒已经坐在了莲池水榭中。
“什么风把掌门师兄给吹来了?”桑华含笑走过去,心中已然明了,却装作不明白息恒的来意。
息恒可不想同他装疯卖傻,开门见山道:“我给你找的弟子,你见着了,不满意?”
“那孩子根骨上佳,人也机灵,是个很不错的好孩子。”桑华应着,又道,“只是我不想收徒,那么好的孩子,师兄不如自己收入门下,我没收过徒弟,不知道该怎么教导,总不能误了孩子前程。”
这套推辞息恒自然是不听的,桑华也发现,息恒的目光下意识就看向了那间偏舍。
果然有问题。
桑华仔细观察着息恒的一举一动,而息恒也只是瞥了一眼,又道:“你这玉镜峰常年只有你一人,你收个弟子来陪你也好,也能继承你的衣钵。”
此时桑华瞬间想到了,赤阳山交手时,赤炎魔君正是用的他的剑法。
在正殿时,他向息恒问过,可是息恒却不曾正面回答。
如今看息恒的反应,其中必有蹊跷。
而且看息恒如今的样子,是一定要让他收下这个弟子,桑华直接起身,向息恒作揖道:“师兄见谅,这弟子我不会收,此次未能将赤炎魔君伏法,是我的过错,我这就下山收妖除魔。”
只要他还在山上,息恒肯定会再想办法让他收徒,既然如此还不如暂时离开一段时日。
息恒刚想开口阻拦,桑华又立刻道:“掌门师兄说得对,魔君一日不除,九州生灵一日不得安宁,桑华这就下山。”
桑华是再不给息恒任何一个反驳的机会,话音才落下,转眼之间,就在息恒眼前消失不见。
下山之后,桑华原本是想要到南离翼火宫寻长霖,转念之间又想到临走时长霖对他的嘱咐。
长霖一定也知道什么,可是却选择没有表明。
于是桑华还是没有向赤阳山的方向而去。
九州辽阔任何地方他都能来取自如,却是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桑华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玉泉城中。
只在城外就看到了大片邪祟,城墙处有结界防护,也有仙士镇守,而那些仙士却视邪祟于无误,只在城中镇守,任由邪祟在城外游荡。
那些邪祟好像也是被圈在此地,就只在城外晃荡,没有向其他地方扩散。
桑华在邪祟附近检查一番,也不见有阵法或者符箓之类的东西,这些邪祟怎么会那么听话?
几个邪祟的异常桑华没有放在心上,既然遇见了自然就是要将邪祟清理干净。
寒冷的剑气也将城中镇守的仙士给惊动了,夜色之下他们只看见了一个又一个邪祟倒地不起,眨眼之间带着寒气的剑刃已经贴在脖颈之上。
长剑没有再继续贴近,桑华侧头看了两眼,发现不是邪祟,便将长剑收了起来,向来人道:“抱歉,差点伤到你。”
那人被突入而来的剑气吓了一跳,长剑收回时缓了一口气,看清是飞白剑之后,对桑华拱手作揖:“原来是玉镜仙尊。”
“那么多邪祟在城外游荡,为何不杀?”桑华不解。
看见地上倒下一片的邪祟,那人有些无奈,向桑华道:“仙尊有所不知,如今九州各城之外都被放有大片邪祟,只要城中有结界护着,百姓不出城,邪祟也不会伤人,而且邪祟是穹顶放出来的,杀了一批,他们马上又会放出更多的邪祟,根本就杀不完,所以只要邪祟不伤人,也就当做看不见了。”
穹顶,又是穹顶。
桑华狠狠皱眉,他不过就是闭关了一些时日,出关之后九州已经天翻地覆,竟然混乱至此。
那位仙士解释,如今城中尚且安全,桑华入城中看了看。
在桑华的记忆中玉泉城是人间繁华之处,可是踏入城中是,见到的却是一片荒凉,原本繁华的街道上只有几个行人,各家门前连一盏照明的灯笼都没有,就只靠微弱的月色分辨四周。
曾经的繁华之地,只余凄凉二字。
行之翠柳湖畔,大片绿柳随风摇曳,他的脑海中瞬间就闯入一副两人并肩而行的画面。
两个人……
另外一个是谁?长霖师兄?还是息恒师兄?
隐约之间他又觉得,那二人都不是……
柳枝摇曳之间,他似乎看到了绿柳之下站了一个人,黑夜之下那人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月色昏暗,看得并不真切。
模糊的身影在那一瞬间和记忆中的背影重叠,桑华快步走近去看个真切。
方才靠近,那人瞬间就有所察觉。
当那人转过身来,两人全部都愣住了。
“赤炎魔君?”桑华心中猛然一颤,他既意外,有觉得他本应该出现在这里,而桑华正是被自己这样的想法而吓到。
“师……仙尊?”段君燚也非常意外,他脸上的错愕很快就被收起来,换做一脸玩味,“仙尊此刻不应该在浮微门复命,或者留在南离翼火宫主持大局吗?难道是仙尊还想和在下再打一场,特地寻来此处?”
桑华很想说,他的背影和自己脑子里模糊的画面很像,可是想想又改了口,“我只是恰巧走到此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阁下很像一个故人?”
“故人?”段君燚显得紧张起来,攥紧了手指,悄悄侧头去看桑华脸上的表情。
桑华微微摇头,又轻声道:“夜色昏暗看错罢了。”
那一刻,桑华也正巧抬头,撞上了段君燚清亮的眸子,下意识惊叹道:“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星河,好美的星辰。”
段君燚心中又是一颤,立刻转开目光,干咳两声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仙尊这般夸赞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若是被浮微门掌门知道了,少不了要挨上一顿训斥。”
目光移开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流光,也被桑华收入眼底,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桑华试探性唤了一声:“阿燚?”
“嗯?”段君燚几乎是下意识回应,然后又瞬间反应过来,现在的桑华应当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称呼?
得到回应,桑华自己也是一愣,又向段君燚唤了一声:“阿燚,看着我。”
然而段君燚却没有应他,只是低低一笑:“仙尊,你的问心术对我没用。”
段君燚几乎是没有用任何方法就破了桑华的问心术,桑华心中疑惑更甚。
这个人会他的剑法,还能轻易破了他的问心术,要说他们曾经没有交集,那么这个人不可能那么熟悉他的法术。
偏偏在桑华的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你……我们……”一瞬间,桑华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
而段君燚显然已经不想再留下,低声道:“仙魔殊途,在下和仙尊之间,只有天堑血仇,没有交集。”
当那个身影转身离开的瞬间,桑华心中那种不知来由的慌乱再次出现,他无法压住心中激动,急急上前抓住那人衣袖:“等等。”
“仙尊还有何事?”段君燚回头,深深皱眉将自己的衣袖扯开。
皱眉的那一下也刺痛了桑华心口,知道自己失礼,连忙松开手:“是我冒犯了。”
其实他只是想将这个人留下。
可一番举动下来,每一个瞬间都仿佛失控一样,桑华松了手一步一步踉跄后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你……”段君燚也发现了桑华的异常,长袖一挥,将灵灯在翠柳湖两岸点燃。
明亮的光线瞬间让翠柳湖有如白昼一般。
此时桑华的脑海中又浮起一幕幕模糊的画面,于眼前的景象重合在一块。
整个脑袋像是被撕裂一样剧痛,“我究竟忘了什么?”
“你怎么了?”段君燚慢慢靠近桑华,可是桑华毫无反应,他只知道自己的脑子很痛,像是被活生生撕裂一样,心脏像是被千万根银针刺穿一样疼痛。
“别想了。”段君燚伸手将桑华抱在怀中,轻声安抚着,忽然间手上一用力,就将怀中人给打晕,“师尊,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就不难受了。”
确定人已经昏过去之后,段君燚将人横抱起来,找了一间客栈将人安置好。
明明已经昏过去,而昏睡中的桑华依旧紧蹙眉心,面色泛白又深显疲惫。
“原以为你回浮微门,避开尘世就能不连累你,结果你回去倒是受了一番折腾。”段君燚将桑华衣服扒开,果然看见其背部纵横交错的鞭痕。
雷刑时刚愈合的伤口,现在又添上密密麻麻的鞭伤。
只看伤口,段君燚就知道是息恒亲自动的手,长霖虽然是执法长老,但是行刑的时候,不会下如此重手。
每一道伤口都是皮开肉绽,打得皮肉翻卷,而且这些伤口全部都没有被清理过,连包扎都不曾包扎,除了外袍,所有里衣全部浸了血。
最里面的亵衣已经完全黏住皮肉,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将整块皮肉一起撕下来。
这样的伤口不好处理,段君燚只能找店家要来一把剪子,将衣服剪开,再一点点将伤口处的碎布给弄出来。
包扎的时候,段君燚细数了一下,背上总共七十七道鞭伤。
息恒和长霖向来对桑华很是宽容,段君燚不知道桑华做了什么,能让息恒亲自动手,用刑鞭对桑华鞭策七十七下,导致他整个背部血肉模糊。
将伤口全部都包扎好时,段君燚不知道在心中将息恒骂了多少遍,他恨不得现在就床上浮微门,将七十七道刑鞭一鞭不少,全数还给息恒。
“阿燚……”
段君燚只是转身洗了个手的功夫,就听到身后的呢喃声。
回头时看见桑华朦朦胧胧睁着眼,不知道在找些什么,直到看到段君燚坐回床边才又合上双眼。
桑华最是怕疼,醒着的时候他一直忍着,现在意识模糊,嘴里不断呢喃着疼。
背上有伤,桑华只能趴着睡,但是趴着却很难受,让他不断想翻身,可是一动又会扯到身上伤口。
“身上全是伤,你还敢乱动。”
段君燚只能坐到床边上,动作非常轻柔地将桑华给抱坐起来,让他侧靠在自己肩膀上,避开背后的伤口将他抱在怀中。
桑华意识本就模糊,只知道迷迷糊糊之间有人在抱他,那人身上有淡淡的月桂香,那种味道很熟悉,也让他安心。
他循着自己的本能,双手缓缓抱住段君燚的腰身,埋首在段君燚肩颈之间,显得非常亲昵与依赖。
“阿燚,我好像把你给弄丢了……”
桑华迷迷糊糊,不知道在呓语些什么,段君燚凑近了听,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依稀听到了他的名字。
桑华埋首在段君燚颈肩处,身子滚烫得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应该是身上伤口引起的发热,浑身滚烫,以至于烧得脑子都糊涂了。
段君燚额头贴着桑华的额角,一点点给桑华渡去灵力,温柔哄着:“不想了,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不疼了。”
低沉的嗓音,让桑华非常安心,蜷缩在段君燚怀中,呼吸渐渐平稳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桑华还以为只是做梦,直到醒来,段君燚还在搂着自己,他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身上已经没有了黏黏糊糊的感觉,伤口也没有火辣辣的刺痛,身上的伤口应该被重新处理过了,衣服也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衫。
段君燚一夜都时刻担心他的伤势,他刚一醒,当呼吸声稍稍有一点点变化,段君燚立刻就察觉了。
可是怀中的人依旧半点想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段君燚手背贴着桑华的额头,稍稍松了一口气,滚烫的温度终于退下去了。
段君燚松了手,那一瞬间眼中的关切全部变得淡漠,连声音也冷淡了几分:“伤口还是很疼吗?”
分明是关心的话语,非要用冰冷的话语说出来,想到昨天段君燚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时的神情,这人应该是不喜欢被人触碰。
桑华撑着身子坐起来,刚醒来眼中朦胧的雾气还未散去,说话时声音也干哑得厉害:“昨晚上,我好像又做了冒犯阁下的事。”
“无碍。”段君燚刻意别开头不去看他,转身到桌前将冷掉的茶水用真气温热递给他,冷漠道:“你的伤口我处理过了,现在不能乱动。”
桑华将杯子递回去时,段君燚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双含着雾气的眼神,最终还是忍不住将语气缓和下来道:“你,先在这等等。”
他说等等,桑华就真的趴在床边上安安静静等着,脑子里依然混乱。
其实他疼的不是伤口,而是那些无法抚平的思绪。
他从闭关之处醒来时,就一身鞭伤。
这些鞭伤是刑罚他当然知道,可是他为何受罚,又为何闭关,闭关了多久,通通不记得。
刚刚醒来,浮微门就收到了南离翼火宫遇难的求救灵帖,也是从长霖和息恒的口中他才知道,九州有了一个名叫穹顶的魔窟,还有一个必须由他亲手了结的大魔头赤炎魔君。
九州的变故,玉镜峰的变化,还有这个他无法抗拒的魔头。
他不知等了多久,段君燚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碗桃花羹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段君燚很自然将桃花羹吹凉了喂到唇边,见到桑华没有动,他又道:“加了糖。”
桑华喜欢吃桃花羹,而且已经要多加糖,这一点只有师父和两位师兄知道,眼前这人竟然也知道。
见到桑华神色中一刹那的诧异,段君燚立刻意识到桑华察觉了什么,随手将手中桃花羹搁置在床边的桌面上:“既然不想吃,那就倒掉。”
分明认识,又故作生人。
仔细想想息恒,长霖,还有眼前之人怪异的态度,桑华立刻判断出来,他们都有不想让自己记起来的东西。
既然有意瞒着,直接问也问不出来什么,桑华反倒释然起来,若无其事拿着桃花羹喝起来。
喝完再向段君燚问:“算上这一次,我欠阁下两条命,不知该如何报答?”故作沉思想了一番,又道,“桑华身无长物,也就一身修为还瞧得过眼,不如一路随行,阁下就当多个护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