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马加鞭往回赶,一天就回到了源氏老宅。
族长伤的很重,但出于种种考虑,并没有在战报里详说。我也是从医师那里知道,他的右肩被鬼王一爪捅穿,从琵琶骨到肩关节整个破开一个大洞,连肺都被擦破一点。据说当时的情况更加凶险,要不是鬼切拼命把族长撞偏……
“不用在意,一点小伤而已。”源赖光坐在屏风后面接见我,广间里弥散着血腥气。我莫名觉得胃部发热,竟然是……饿了。
“您的血……”我惊诧至极,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拧着眉低头:“请您爱惜身体。”
灵力强大的人类比寻常人好吃。我知道这条妖怪中的常理,也常听族老们拍马屁说族长是“源氏最有天分的阴阳师”,但我没想到他的灵力竟然强成这样,只是血的味道就能引妖怪垂涎。
“我会加大巡逻的力度和频率,”我低着头说:“结界那边也会多次加固,不放一只妖怪进来。”
久久没有回答。
一直到我以为他在屏风后面昏过去了,打算叫人进来时,他才低声说:“交给你了。不要辜负我的期望,萤草。”
违和感一闪而逝。我没有多想,领命而去。
…………
因为大举出兵,源氏的大宅现下相当冷清。
原本常见的巡逻武士和阴阳师们都还在回撤的路上——族长先回来是因为伤重经不起拖延——现在行走的都是从各处紧急抽调而来的人手,还有几队莫得感情莫得灵魂的鬼兵部。
我对鬼兵部很放心,对前者却暗暗警惕。非常时期非常对待,哪怕错杀一千,也绝不能放过一个。所以鬼兵部被放在隐蔽却连通了各处的角落里,抽调来的则都放在了明面上。而我守在族长屋外,成为最后一道防线。
可能是“凶犬”的恶名起了作用,亦或是我的凝重感染了别人,总之巡逻的人们都越发紧张。再加上源氏的族老们人老成精,看着情况不对便各个闭门不出,老宅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默森冷。
“压力不大吗?”那黑发紫瞳、少年体型的医师曾提着医疗箱这样问我。他是时政派来的短刀付丧神,擅长治疗和照顾人,在医术方面也是这个时代不能比拟的专业。
我很感激他,说话时便总是温和又客气:“不,分内之事而已。反倒是您,族长的身体就拜托您了。”
他表情一变,大概没想到我会用这么友好的表情说出这么接近威胁的话,欲言又止道:“这是当然的……”
其实他想对了,我就是在威胁他。
但好消息是时政也站在族长这边,说明在后世的历史中,现在还不是他死去往生的时间点。
我微微松了口气,终于有心思去处理那些像苍蝇一样,转悠着打探消息的人:
阴阳寮,贺茂家,藤原家,还有皇族。
这些都是老对手,我已应付过许多次了,随便放几句话出去就可以。真假参半是最真实的谎言,他们会自行脑补出可怕的局面,然后乖巧又安分的变成一只小鹌鹑。
无他,唯手熟尔。
然后就是家族内部人员的询问,比如书翁老师和玲子小姐。我一一回复说情况尚可,只要小心大江山妖怪的报复就好。其他的一概不提。
书翁老师还在随军撤回的路上,给他回信就可能被其他士兵知道,不宜言重,免得乱了士气和军心;而玲子小姐身为源氏与鸽派阴阳师之间的缓冲,交友众多,在人类和妖怪中都是相当惹眼的位置,更不能暴露族长和源氏正处于弱势。
这种谎话我是很会说的,甚至张口就来,草稿都不用打。
其他诸如物资进出、结界布置、防线变动的情况就不必再浪费笔墨,总归是很烦冗无趣的事情,我每天坐在族长屋外的廊檐下处理这些,批改的书写声都压低到极点。除了族长的咳嗽和医师进出的走动声,周围安静的可怕。
我偶尔会想起将自己逼疯了的寂静的恐惧。但庭院里的白槿花已然到了花期,一朵又一朵从容又热烈的朝生暮死,只是看着它们,就能相当明确的看到时间在流动。
今日份的花谢了,明天的将要盛开。
我平静的隔着窗问族长:“您想看花吗?”
这次他回答的很快:“送进来吧。”
这样枯燥紧张的日子一共过了十几天。
就算称得上是独揽大权,我也不敢得意忘形,每隔一天就给族长汇报一次情况。他有时躺在内室有时坐在屏风后,身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浓浓血气,于是坚持不住的反而成了我……
好在身体虽然冲动,精神上却还记得早些年被暴打的恐惧,我并没有做出失礼的举动——比如流口水之类的……
十几天后,九月二十六,京都城外守着的式神终于传回消息,说已经能远远看到鬼切带着的人马。
他带着鬼王的首级进京,一路被大江山妖怪骚扰拦截,就算有士兵的掩护和帮衬,也不免耽误了这么些时间。我让小纸人去报告源赖光,自己又点了些人前去接应:
“护送队伍进到城内还要经过罗生门,那里曾经是茨木童子……”我花一秒时间思考该如何形容老朋友的行为,面不改色的继续说:“……变换女体坑蒙拐骗的地方,你们小心些。”
潜在的对手是鬼,我就没让武士去送死,点名的全是水平还不错的阴阳师。他们匆匆出发,想要赶在逢魔时刻之前把鬼切迎回来,我则接到族长的命令,和他一起在堂上等待鬼切的归来。
——说好的最后一道防线,当然是要守在他身边最后一步的位置。
“需要请阴阳寮的人来见证吗?”我问。
源赖光被一只鬼兵部扶着出来,咳了两声:“不用。”
他是人类。这样的伤势放在我身上,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能完全长好,但他就只能等着伤口自然愈合。治愈系式神的技能也是,对人类起到的作用太有限,最多只能吊着他的生命,却不能加快恢复的速度。
我有些难过。
虽然平时总是腹诽,但源赖光在我心里的形象一直都是强硬高傲的。此时看他一脸苍白病容,所生惆怅不亚于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不,我并没有影射他少白头的意思。
“鬼切匆匆而归,一路风尘仆仆,”见我长时间没有答话,他带着点解释意味的说:“与其暴露这样的狼狈,不如明日再请他们亲眼看看,源氏的实力究竟如何。”
违和感。
违和感违和感违和感。
几年生死锻炼出来的潜意识疯狂叫嚣,我迟疑了片刻,但一时之间怎么都想不到究竟是哪里不对,便收敛心神,安静的坐在主位下首,等待鬼切进门。
这是我犯的第二个错误,没有相信自己血与火淬炼出的直觉。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