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五千就是五千!所有死者家属来这里领骨灰盒都是这价,这点钱都不乐意掏,活不起是吧!”
你丫上个月还卖三千五呢,一个破盒子又不是黄金做的,比石油涨得还快。苏程暗暗咽下这句吐槽,骨灰盒现在正在火葬场老板手里,挟天子以令诸侯,挟骨灰盒以令他顾客爷爷。
火葬场老板坐在躺椅上,脖子上的假金链子又粗又重,腹部默默储蓄着两只脂肪铸造的游泳圈,一条粗制滥造的黑龙盘桓在他的右臂上,暗示着主人的不好惹。
“张哥,给个面子,通融一下吧。”苏程低下头,死死盯着对方胳膊弯处夹着的小盒子,生怕万一对方一个不小心,就当场尘土飞扬。“我一直按市场最低价给你们厂供货,这么多年了,不说是朋友,起码也是个合作伙伴嘛。”
老板撇撇嘴,用鄙夷的目光将苏程上下扫了两圈,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格格不入的补丁处稍稍停顿了两秒,冷笑着说:“要不是看你身世可怜,从小家里死的就剩你一个,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这个丧门星做生意?你让利给我是应该的,赏你一口饭吃罢了。出去打听打听,谁家不是避着你,连个早饭都不愿意卖给你。”
苏程胸口猛地一突突,一股火气弥漫上脑门,他攥紧拳头,青筋在手背上跳动。
但他冷静思考三秒钟之后,还是死死咽下一口气,偷偷斜着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的骨灰盒后,近乎有些讨好地说:“张哥,那我把店里所有的冥币和花圈什么都抵给你行不。我交完住院费就不剩几个钱了......”
“谁要你那些破纸,没钱就滚。”
老板失去耐性,随意摆摆手,自顾自拿出手机开始刷视频。
骨灰盒被他的臂弯松松垮垮地夹着,看得苏程揪心不已,仿佛下一刻就会打翻在地上。
苏程大脑飞速运转,仔仔细细地盘算着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卖掉换钱:一辆三手破依维柯大金杯,后挡风玻璃碎了一半还没钱修,如果卖了,以后就没办法送货上门,不能卖。有一套一百平出头的简装房子,是前夫买的,上面是有自己的名字,但也得问他的意见,不能卖。店里杂七杂八的货物,怎么说也有六七千了,但......
“哎。”
老板突然出声,打断了苏程的思考。
“你右手那个戒指,抵给我吧。”
苏程顺着老板的视线,瞥向自己右手无名指上,那枚好似块肉,长在自己手上的宝贝玩意儿。
戒指是前夫送的。
当初刚去民政局领完证,一出门前夫就拉着他进了商场,径直走进那家苏程从来不敢进的奢侈品店里。他盯着各个六位数的价码牌,后背都冒汗,这能买他命了,他把浑身器官卖个遍都掏不起这个钱。
前夫有钱,坚决不让他出。但再有钱,也不能瞎花,苏程最贵一件衣服才一百出头。他最后挑了一对款式最简单的戒指,一戴就是七年。
苏程这时候确实拿不出五千块,但这个戒指,比他相依为命的三手车还贵,无论怎么样也不能交出去。
他把手往身后一背,无奈道:“这样吧,您给我缓几天,我把家里电视沙发什么的卖卖,凑五千给您。”
老板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再度往苏程匀称的身形上扫了几圈,心想这死穷鬼别的不说,长得还算有点意思,怪不得有个小富商上赶着娶过门,身材是不错,个子也高,去当个男模还算凑合,就是黑了点儿。
最后,他在苏程微微起伏的胸膛处着重停顿了两秒,慢悠悠嘟囔:“不如......你让我睡一觉,尝尝味儿,这骨灰盒钱,我就大发慈悲给你抵了,怎么样?”
苏程眼神瞬间暗下去,一股股热血直冲脑门。他沉默数十秒后,把戒指从右手无名指上使劲拽下来,往前台桌子上重重一放。
而后从老板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骨灰盒。
那老板松手前,还偷偷摸了一把苏程的手背。
火葬场外,黑灯瞎火,荒郊野岭,大马路边只停着一辆内在破旧,外观更破旧的陈年依维柯大金杯。
苏程把骨灰盒往副驾驶一放,盯着上面的黑白照片看了一会儿,照片上的老大爷吹胡子瞪眼,但苏程就是能从里面看出笑意来。
他拍着骨灰盒的大脑门,看着空荡荡的无名指,无奈地笑起来:“大爷,咱俩这十几年相依为命,今天算报答一半了。对不住啊,这辈子没能让您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是我太没用了。”
他从后备箱里寻摸出来一根木棍,是他之前在郊外捡废品补贴家用时,意外捡到的武器。他曾用此物逼退过半夜尾随女性的混混,一直留着没舍得卖,今天总算再度派上用场了。
苏程拎着棍子,在空中挥舞几下,模仿打棒球热热身,而后慢悠悠地走回了火葬场。
老板还躺在椅子上刷视频,见他拐回来,不等开口,就被一棍子利索地打在两腿之间,大嘴一张,瞬间发出刺耳的哀嚎:“啊!”
老板捂着裆部在地上滚来滚去,这一下挨得不轻,苏程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
“就你他妈还想睡老子?”苏程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越想越来气,半晌后又是一脚。“要是捡到钢管,非他妈插进你屁股里!”
由于第一棍就令地上这坨丧失了反抗能力,苏程接下来的一顿暴打非常顺利,揍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只知道在地上干嚎,那声音颇有种过年杀猪的韵味。
最后,苏程整理整理着装,摸出手机拍下老板的窘态,立刻设为手机壁纸,
他瞥着地上的人状物体,耳畔全是叫喊声,他冷笑一声:“真他妈悦耳。”,而后拎着棍子更加慢悠悠地回到车里。
手机里突然冒出来两条短信,一条是医院催缴费,还差好几千的住院费没给。另一条发信人叫李医生。
“小苏,你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我真的建议你来查一下胸部CT,早发现早治疗。肺癌早期通过手术还是有机会根治的,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
苏程看着碎一半没钱修的手机屏,上面的光在黑夜之中有些刺眼。
火机不知道是没油了还是不乐意,怎么打也不出火。或许是便宜没好货,苏程叼着烟,滤嘴儿都嘬湿了还没点着。
他只好从钱包侧面夹层里摸出来一张平时不舍得用的符纸,上面用红墨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两指夹着符,紧闭双眼,在心里默默想着火焰燃烧的样子,大喝一声:“天地三清,听我号令,火来!”
“嘭!”
火焰竟以可控的形态在符纸顶端冒出来,低眉顺眼像个仆从一样俯下身子,为苏程殷勤地点上火后,又“嘭”地一声带着符纸消失。
不活了,抽死算了。
我这种人,还活着干啥,浪费空气,浪费人民币。
“......你都肺癌了还抽烟?”
黑夜之中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男声,苏程吓得险些心脏骤停,那声源实在太近太近,近得苏程以为对方正贴着自己的脸,难道火葬场附近游魂比较多,遇见显灵的概率也比较大?
苏程不敢睁眼,对着空气双手合十拜了拜,一边拜还一边说:“苍天在上,小人苏程这辈子行善积德,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要显灵也去别人那里显灵,小人没有钱供奉您。要是实在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我明天把家里攒的矿泉水瓶都卖了给您买......”
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他更加不敢睁眼了。
“别怕,我不是鬼。”
苏程的声音颤巍巍的:“而且也不是人......”
“行了。”
声音的主人打了个响指,苏程的一对眼皮便不听使唤地自动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黑漆漆的魂魄,浑身黑得不成样子,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此魂魄初具人形,但几乎看不出外轮廓,凭苏程的眼神儿,全身上下只看得清他的一对眼睛,一对非常非常漂亮的眼睛,苏程这辈子没见过更美的眼睛。
俩人就这样对视了将近一分钟,谁也没说话。
苏程率先挪开视线,他心跳的好像比平时快那么一点点,总觉得再看下去,自己的魂儿有可能就跟着对方走了。
他尝试打破平静:“你像新死的人。”
魂魄保持沉默。
其实苏程纯属套近乎,他压根不知道鬼死多久长啥样。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来,递过去:“看在你跟我大爷同一天火化的缘分上,来一根?”
魂魄默默接过烟,依旧直勾勾盯着他看,看着苏程嘴边燃烧的火光,那支烟一点一点变短。他很久之后才开口:“不去医院检查,为什么?”
“没钱,而且去了也没用,我要死了。”苏程捏着快要抽完的烟,在烟雾中看向魂魄。
“为什么要死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想知道,请告诉我。”
苏程感到有些意外,这可是人生中除了邻居大爷跟家里人之外,第一个莫名其妙关心他的人。
看在这份儿上,他不得不说:“因为我全家都没了,一直跟我相依为命的邻居大爷也死了,而且我前几天刚离婚,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牵挂的东西,我没必要留在这里。”
魂魄的目光终于从苏程身上移开,他先是看了一眼车载挂坠,上面贴了一张非常陈旧的全家福,照片上的苏程看上去才十岁左右。而后又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位上的骨灰盒,最后,又往苏程空荡荡的右手无名指上扫了一眼。
“请节哀。”
“还行。你快走吧,一会儿我把骨灰盒存家里之后,要把后备箱里的汽油全浇车上,然后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焚,你别被我烧到。”
魂魄愣了一下,声音里充满疑惑:“你......你就选这么个死法?”
“死的轰轰烈烈,我觉得不错。”苏程转动钥匙,开始打火,打了三遍,车子一动不动。
他看着仪表盘,显示有油,再打还是没反应,下车去看了一眼油箱,有油,但就是不启动。最后打开前盖,看着眼前一堆复杂的机械装置,一个也看不懂,只能恹恹地回车里坐着。
魂魄一直呆在车里,就这样目送他在车外绕了一圈又一圈。
苏程一脸呆滞地捧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肯定是没钱喊拖车队,而且这大晚上的肯定贵,要不再用一次符纸?
这符纸还是路边一个神叨叨戴眼镜小青年卖的,说是困难时刻很管用。苏程一开始以为是骗子,只掏了十块钱,对方清仓大处理,愣是给了二十多张写好的符纸,让他不要轻易使用,用完就没了。
他胆子小,伤天害理的事不敢做,只拿这东西点过火。反正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用就用吧。
“你不能死!”
苏程偏过头去,看着魂魄,这次轮到他疑惑了:“为什么?”
“因为......因为......”魂魄莫名其妙开始结巴,好像有些紧张:“因为我是你的守护神,你一死我就失业了,你忍心让一个刚刚才上岗的可怜鬼魂,就这样失去自己唯一的工作吗?”
苏程懵了。
“守护神?”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
日更两章,目前存稿三十七章,请放心追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