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的话令程西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大祭司一派淡然的脸上首次出现了紧张的神色：“不能带我们走啊？”

程西摇头。

大祭司一向挺直的肩背瞬间垮了。

程西连忙解释：“不是能不能带你们走的问题，而是你们跟我过去也许会比在这里的危险性更高。”

连死人军团都成了阴阳两界除之而后快的靶子，死人们真跟她回去，大概率也会成为权力争夺下必须要铲除的眼中钉。

程西抱着一颗玉石俱焚的心回去复仇，哪敢带上死人们。

大祭司苦笑：“我们既已是死人，又哪会真的在乎危险与否。”

如果白大褂或另一方势力干脆利落地毁掉西山毁掉他们，死人们说不定就认命了，反正他们千年之前就死了，再死一次不过是迎来真正的解脱罢了。

然而现实却是他们身不由己，两方势力都想从他们身上榨取剩余价值，西山往后谁说了算，他们都将生不如死。

偏偏他们连自我了断的权利都没有，只能当人家棋盘上的棋子。

程西望向闻讯跑过来的腾瑞：“也许，你们可以跟他走。”

腾瑞穿越来之前正在被人追杀，有死人们护送他回去，他在那边也能多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

腾瑞听程西这么说先是一愣，下意识说：“跟我走倒是没问题……”

他晃晃脑袋：“先不说这个，逃犯目前的各项生理数据都在回升，如果时间充足的话他有八成机会能苏醒过来。”

这意味着复活实验基本成功了。

可他们没有时间了。

骨牌上的死人们需要更长的复活时间，他们却是必须要马上撤离。

大黑脑袋和老肖拖着腾瑞拆解成几个分块的仪器以及腾瑞特制的可携带太阳能板过来，交给九九六。

九九六平时没少看腾瑞实验，知道仪器要怎么组装操作。

腾瑞搓搓手：“我刚才把回流到逃犯身上的能量又给放掉了，他那样的人还是永远埋在土里得好。”

程西望一眼陆续围拢过来的死人们。

他们返回西山就是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那些始终不肯回来的人，程西懒得去管更顾不上。

至于回山这批死人里有没有两方势力的内应都不要紧，只要离开这个世界，他们能依附的就只有腾瑞一个人了。

所有死人被动划归到腾瑞那一方，唯有严师提出抗议：“程西丫头我得跟你走，我夫人的人偶我都做好了。”

程西果断拒绝：“保护好腾瑞，他会再造出一台机器复活你的夫人。”

严师：“可是……”

程西：“就这么决定了。”

这一刻的程西身上有股不容反驳的威压气势。

严师嘴巴动了几下，终究是退回到腾瑞身后。

他明白，无论留在这里还是去到任何一个世界，他们的处境都不会太好。只不过跟腾瑞走，腾瑞说不定能护得住他们；跟程西走，他们都会成为阴王的追杀目标。

陛下躲在老肖身后偷偷抹眼泪，他怎么都没想到分别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更没料到这一别竟是再也无法相见。

他吸吸鼻子：“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程西微扬起下巴：“三千亡灵正在等我回去。”

九九六立在她身后，任由狂风吹得他破烂衣摆呼呼作响。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集中到神志不清的白大褂身上。

某个没怎么给程西留下过印象，只看面相就知道生前是位枭雄的死人提议：“告诉他的对家，他们正在西山上大批量调派死人。”

如果只是单一的危险行动未必会逼得另一股势力对白大褂和西山大打出手，但如果所有死人都被利用起来，谁都无法估量其后果会有多严重。

最佳的止损方案就是强攻西山，灭掉所有死人。

而山下暗中驻守的白大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双方必定大打出手。

程西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眼瞅要走了，实在没必要再对这个世界的人事物指手画脚。

但死人们对此提议都很赞同，别管他们生前是富贵还是凄惨，死后总归是不愿再受夹板气了。

就算走不掉，他们宁愿跟西山一同毁灭也不要再受人监视掌控了。

严师当即联络“请”他去教手艺的人，以刀架在脖子上的哭腔求对方赶紧派人来救他们，来晚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被白大褂送到哪个地方去谋财害命了。

对方沉默好一阵，让程西来接电话。

严师哭得都抽抽了：“管理员被白大褂软禁起来了，我看他们好像给她打了一针。”

对方：“什么针？”

严师：“我哪知道啊。”

通话中断，严师一秒收声。

所有死人不禁为其精湛的演技挑起大拇指。

程西一巴掌将那迷糊的白大褂敲晕丢在值班室门口。

腾瑞背着众人鼓捣了一阵，再转过来时满身染血。

九九六急着问他怎么了。

腾瑞摆摆手，领着众人进入墓园。

他来时的落地点并不在乱葬岗上，而是在西山某个荒僻的角落里。

然而那扇门会随着时空隧道缓慢移动，这也是要利用定位器才能找到“门”在哪里的原因。

腾瑞刚刚割开手臂，用定位器去感应门的位置。

那扇门已经转移到乱葬岗腹地去了。

为防不测，他没有将定位器取出来，任由伤口快速愈合。

事实上，除了程西，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要怎么带他们离开。

程西和九九六拖着实验仪器走在最后。

程西的落地点离西山远着呢，好在这次是在这个位于中间的世界开门，两扇门会呈近距离镜像，相隔不会太远。

腾瑞依照自己回去的那扇门位置指定了个区域。

程西和九九六站过去，与众死人之间泾渭分明。

两边的人互相望着，彼此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严师轻抚装好眼珠的木偶，呢喃道：“这或许就只是一场迷幻的梦吧。”

腾瑞始终没有回头去看程西，他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刀，快速在手臂上一划。

这次的伤口极深，几乎洞穿整条手臂。

定位器从翻开的皮肉中掉落出来，血糊糊地落在腾瑞手上。

腾瑞凭记忆在定位器上按动几下，定位器凌空飞起，受特定磁场吸引一般悬在队伍正后方。

霎时间，狂风席卷整个墓园，当风势强到死人都快睁不开眼，众人身后忽然出现一条黑洞洞的裂口。

死人们却无一发觉，他们正惊讶地盯着程西身后出现的黑洞。

程西最后看了对面的死人们一眼，骤然出刀斩断自己的左手。

卡在手腕上那个摘不下来的表自动脱落，掉在地上。

程西接住自己的断手安回腕上，带着九九六毫不犹豫地跨进门里。

两个人以及那沉甸甸的仪器瞬间消失不见。

这时，腾瑞猛地转回身来，深深望了对面的门一眼。

~

程西来时正处于莫名其妙失去同袍的极度痛苦之中，没有察觉到异样。

如今回去，她出现了很明显的晕眩。

九九六的情况比她稍微好些。

眨眼而已，两人双脚重新踩在实地上。

再看周围，尽是焦土和焚烧过的骸骨。

程西有点晃神，这一幕与她离开时竟是一模一样，甚至连天边的明暗都没有丝毫变化。

她在异世当了一年多的管理员，这边居然还是她离开的时间？

那腾瑞的世界……

程西转身去看，那裂缝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不过幸好死人们都跟腾瑞走了，即便那边时间流速慢，死人们也能保护他。

这份紧张转瞬即逝，程西满心满眼又只剩下这满地焦黑的尸骨。

她的双眼逐渐变红，那把刚才斩断自己手腕的刀被她捏断。

九九六虽然知道死人军团全军覆没的消息，但当亲眼所见这遍地尸骸，他仍是悲愤不已。

“我现在就去找那无情无义的帝王报仇！”

相比于他们十八个被阴王当成诱饵所杀的兄弟，大部队这些人才是真的无辜。

他们甚至不晓得前因后果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而害死他们的人，此刻正在享受死人军团搏命赢来的胜利喜悦。

九九六说走就走。

程西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九九六挣扎着要起来，手脚挣动间，无数骨骸划过他的掌心。

程西居高临下看着他：“事有轻重缓急，先救人。”

既然这个世界的时间没有流失，那么死人军团才死不久，正是他们骨骸中能量遗留最多的时候。

这么多死得只剩骨头渣的人，全部复活是个大工程，他们必须先找个阴气旺盛且安全隐蔽之处将骨骸藏好。

九九六抹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翻身跪在地上，将所有能拾起来的骨头全部规整到一处。

他们死得太惨了，骨骸混得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程西忍着满心悲痛，将头骨单独整理出来。

毕竟头骨每人就一个，不用额外花时间去辨认归属于谁。

诈尸死人遍地走的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阴森的乱葬岗。

九九六从仪器中找出个小巧的四方块，可以检测一块区域内的能量场是否能够用于复活死人。

程西见他操作得有模有样，心中颇感欣慰。

也许，复仇和救人并不冲突。

她原本也没想让死人军团跟她去对抗阴王。

她希望等他们再度“活”过来时，冥界又是那个无主的阴世界，是死人们可以想干嘛就干嘛的独立小天地。他们又可以做回无所顾忌的诈尸，不用再为任何人卖命。

程西望着笨拙而专注地用木头为兄弟们雕刻临时身躯的九九六，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她站过的地方，有一块缺了一根骨头的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