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下身子整理了一下身上这件跟了他许多年的深蓝大褂,回忆起当初收到它的情形。
才刚担任李家账房没多久的小少年用攒了很久的积蓄跑到最贵的纺织店给他悄悄定制了这套衣服。
李泫清惯穿深蓝色,所以他钟正精挑细选选了最正最贵的那匹布。
那时候愣头愣脑的少年破天荒的用各种蹩脚的借口亲近他,然后借着跟他亲近的机会,用眼睛丈量他大概的穿衣尺寸。
只有一次,钟正可能联想翩翩走了神,只有那双水汪汪的大眼还是游走在他身上,李泫清被他盯得不自在,便想过去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楞头。
可他的手还没碰上对方的额头,就被对方牵了过去横竖比划了一番。等钟正反应过来放开手时,两人都已经红通了脑袋,心照不宣的互相道别离去。
等深蓝大褂拿到手后,不仅个头偏小的钟正傻了眼,连李泫清自己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话安慰对方,刚刚钟正有多兴高采烈,现在就有多愣怔,那件大褂除了衣袖其他地方都过长了,根本不称身。
李泫清尝试拢一下衣袖,将衣摆稍稍提一提,可大褂的款式不容他这么做,饶是平时动作干练的他都差点踩到那过长的衣摆,自己把自己绊倒。
一只纤瘦但常年缩在袖中养得藕白的小手,及时伸了出来扶住了李泫清摇摇欲坠的身体,李泫清稳住身形的同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笑声,如山泉滴落顽石那般叮咛脆响,好听极了。
钟正察觉到自己不小心笑出声,连忙收回手,两只小手捂住了自己嘴巴,又装作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耸拉着脑袋等待自家老爷安抚。
这些小动作都被李泫清尽收眼底,他轻轻笑了笑,扶住旁边的桌椅站直了身体,然后当着对方的面将身上这套深蓝大褂给脱了下来。
钟正显然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连忙奔到门口,手搭在门栓上准备一有情况就夺门而出。
李泫清可没理会他那么多小心思,依旧自然地将手伸向了里衣的扣子,解开了最上头的衣襟,然后就听到咕咚一声响。
这咽口水的声音直接盖过了衣物窸窣的碎响。
李泫清在心里乐开了花,眼底的笑意险些漏了馅,可他依旧一本正经的打算扯一下衣襟,刚露出白瓷一般的脖颈,就听到咔的一声,他还以为对方终于忍不住拉开门跑了出去。
结果却看到钟正郑重其事的把门栓卡好,然后端了张椅子跑到他身侧一米处,端坐一旁,目光炯炯,就等着李泫清下一步了。
李泫清拉在衣襟的手半天没动静,他显然没猜到钟正这么果敢,一抛往日的怯懦、拘谨,变成了如此神采飞扬的小黄雀,正端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两条细腿欣赏他宽衣。
李泫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表情从讶然变为不解又变为严肃,放在衣襟上的手又重新整理好,随即转身从衣橱中拿出合身的一套灰色褂子穿上。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拖拉,甚至都不让对方有机会观赏,因为他全程背对着钟正。
“唉...”
背后的人特地叹出声,让李泫清听得一清二楚,显然是没想隐藏自己遗憾的心思,这让李泫清啼笑皆非,转过身去狠狠给了这家伙一个爆栗。
“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有另外一幅面孔。”
李泫清笑骂道。
钟正假意捂住被敲打的脑袋呜咽两声,然后又抬起脑袋来,冲自家老爷嘿然一笑,并不精致的小脸上被他笑得皱在一起,可没多好看,但却让李泫清荡漾了心,差点又伸出手去。
钟正没注意到李泫清堪堪抬起又背在身后的手如何握紧,只晃荡双腿说道:“因为今天难得开心,这是我被老爷收留以来,靠自己挣钱攒下不少银两买的布匹,虽然不合身,但老爷还会长身体嘛。”
“那还不是我的钱。”,李泫清没好气的笑道,然后走向房门。
钟正见状连忙跳下椅子,跑到李泫清前面,替他拉开了门栓打开了门。
“不一样的,那是我劳动所得,所以不属于老爷的钱。”
钟正等李泫清踏出门槛,才蹑手蹑脚跟着踏出门,关上门扉时候他还左右顾盼了一番,似乎在观察有没有其他人。
见没有其他什么人在场,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关上门,然后抬手揉了揉自己双颊,再抬头时又是那副柔弱怯懦的模样,一双大眼似乎盈满了委屈跟可怜,要不是李泫清亲眼所见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变脸可以变得如此快,看得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你......”
李泫清欲言又止。
钟正乖巧站在他身旁,偷眼看他一下,又怯生生低垂下了头,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很冒犯的事。
李泫清盯着他头顶那小小的发旋,半天才抬起手重重揉在他那颗不知道装了多少小心思的脑袋上,将柔顺的头发揉成了一团鸡窝子。
“藏得够深啊,臭小子,难怪珠算学得那么快。”
任由自家老爷蹂躏自己脑袋的钟正又笑开了来,在心里小声腹诽了一句:老爷,都学您的。
那天李泫清心情特别不错,推脱了其他下人的跟随,只叫上钟正随他出门估量一下市价,钟正自然猫着腰乖巧跟随在他身旁。
出了街的两人又变回了地位悬殊的主从,一前一后没有任何交谈,李泫清背着手沉默走在前头,钟正则伴随在他身后半米处,不远不近,却是形影不离。
走了好一会,李泫清突然喊钟正在原地稍等他片刻,自己则是不等对方回应就钻进人群一下子没了踪影,这让钟正一下子慌了神,再没有方才的镇定。
结果刚踏出几步想去找人,李泫清的身影又神奇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将一件东西悄悄伸入钟正的衣袖中让他握紧,然后自己则快步挤开人群大步离去。
钟正差点弄掉手中的东西,他赶紧抓好然后拔开人群追了上去,他没忘记护好手中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串裹满糖衣的
——“糖葫芦。”
“这种市井小食我其实是头回吃,不比你。”
李泫清坐在山崖边上摇晃手上的殷红糖串,顺道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示意钟正赶紧过去坐下。
身穿大褂的男人帮钟正撕开了包裹糖身的竹纸,指了指顶端的糖串,问道:“是不是很久没吃了?”
钟正左右环顾了下,确定他们所在的位置除他们之外再没其他人,才放心的坐在李泫清身旁,一口咬下顶端的糖串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让他感觉挺好,这玩意他其实也没吃过,毕竟他的父母并不会为他买这类吃食。
“好次。”,钟正摇头晃脑的发表他的看法。
李泫清似乎是为了避嫌,所以带他一路爬上了这座矮小的山坡,山坡位于小镇后方一处僻静的地方,除了几户农家,几乎很少人会经过这个地方,那几户人家看到是李泫清自然也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个个都藏进了屋子里,生怕自己被问作物收成。
李泫清自然不是特地来找那几户人家的麻烦,他只是领了钟正爬上了山坡,还贴心地掰折了过路的几根树杈,沿路其实有不少树杈但李泫清压根没想过让钟正来代劳,而是自己一一清理了,然后才转过身去将还在爬坡的钟正一把拉了上去。
等到了山顶视野开阔后,钟正才知道这个山坡其实能够将整个小镇尽收眼底,他们坐在低矮的山崖边上,却能看清楚小镇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忙碌的身影,再放远望去,甚至能看到小镇后方有一条大河不知道从哪里蜿蜒而出,汩汩向前通往更大的湖泊,那边的山河更高更宽,是他们所处的这座山崖无法比拟的存在。
徐徐凉风吹拂而过,扬起无数枝叶,迷乱了钟正的双眼。
他又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糖葫芦,酸甜的滋味在口中不断蔓延,让他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倾斜了一些。
其实刚才他坐的地方离李泫清有半臂距离那么远,毕竟他还是没那个胆量。
可他只是倾斜了小小的幅度,就跟对方的肩膀撞在了一起,骨头突然的磕碰带起的微痛让他倒吸了口气,钟正余光瞥见李泫清的头迅速瞥向另一边,根本无法看清他此时的模样。
大概是跟自己一样,红通了双颊吧。
“我...”
李泫清清了清嗓子,说了一个字就没了下文,似乎在斟酌话语。
沉寂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吐出口气,转过头来将自己手上的糖葫芦塞进了钟正手中,自己则将身子靠近了一些,让双方肩膀更加贴近,好似依偎在一起。
“今天破例一次,让你多吃点市井的吃食吧。”
钟正丢下自己吃完的那根竹签,啃上了李泫清只吃了一小口的那串,默默点了点头。
脸上的红晕逐渐消散去,跟周围的景色融作了一起,最后被风带离。
李泫清由着他彻底将身子投进自己的怀里,没有伸手阻拦也没有进一步抚摸接触,只是抬手指向了远方的山川大河,轻声说道:“钟正,这是我教你的第三课。”
“记住这是我为你上的第三课,也是最后一课!”
“好好生活比什么功名利禄都来得重要,青山绿水,幽兰芳草,你都该去看看。”
回忆就此中断,李泫清再不去看婴儿一眼。
而是朗声大笑起来,笑得轻狂、笑得恣意,他一甩衣袖背在身后,仿佛已经将所有的依恋全部留在了身后。
他坦然走向眼前的光亮,让金灿灿的烈阳将他无情吞噬。
“我李泫清庸庸碌碌一辈子,最后只愿我的钟正未来平安喜乐,吉无不利!”
“丰安县文竹镇李氏李泫清,就此别过。”
那道深蓝身影随光而去,甚至没留下一丝痕迹,这缕执念,终于消散的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祝愿各位2024年事事顺遂,吉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