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严宵寒说话,傅深又道:“严兄,今天席上有河豚吗?”
严宵寒见他神态十分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愣了愣,道:“没有……皇家御宴,不会出现此等毒物。”
“那可怪了,”傅深道,“我刚还看见那么大一只,圆滚滚气鼓鼓的,就在台阶上瞪我,还背着个手……”
严宵寒差点甩手把他扔出去,傅深把脸藏在他怀里,无声大笑。
等到在殿前将傅深放下,严宵寒报复似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傅深怕痒往后缩,指了指他,小声说:“不老实。”
严宵寒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有脸说。
傅深不知领会成了什么,又抖起来了,趁着严宵寒低头,不怀好意地凑在他耳边笑道:“别光冷着脸,有伤你的俊俏,就这么含嗔带怒的才够劲儿,嗯?”
这声“嗯”里透着十足挑逗与入骨酥麻,严宵寒的被他嗯的血都烫了,偏偏四下都是眼睛,他只能压下想把这大狐狸精扒光了扔床上的冲动,在他虎口上泄愤般地重重捏了一下,冷着脸直起身走了。
傅深甩着被他掐麻的手,得意的想哼小曲,被战战兢兢的小太监赶紧推走了。
众亲王、宰相与二品以上公侯在殿前就坐,余者陪坐在两侧廊下,皇帝与皇后同坐上首。至午时开宴,皇帝满饮第一盏御酒,外国使臣上前祝寿。笙箫先起,鼓乐齐奏,教坊司宫女执花献舞。
第二盏酒,诸皇子、亲王依次贺寿献礼,礼物流水般地送入殿中,都是世间少有的奇珍异宝。元泰帝与皇后一一赏玩,赐下金银玩器彩帛若干。
傅深在满殿华彩中眯起眼,细看元泰帝身旁的杨皇后。她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粉,仍不掩憔悴之色,眼底发红,似乎是哭过,厚重凤袍下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只是幅度很小,又有四下热闹舞乐遮掩,才没有显得格外异常。
傅深不懂声色地端起酒杯,喝了口酒——
味儿不对。
他黑着脸拿过桌上的酒壶,掀开盖子一看,里头是一壶酸香可口的米醋。
这个小肚鸡肠的混账!
杯子里原本盛的是酒,傅深喝了一半后提壶添了半杯,也没仔细看就喝了,那味道简直难以形容,从舌尖直冲到天灵盖。在御座下首监控全场的严宵寒看完了整个过程,在傅深抬眼之前默默地转过了头。
第三盏酒,宰相举杯,百官起身,齐贺元泰帝寿与天齐。
第四盏酒,皇后以六宫之首代各宫院嫔妃,贺皇帝万岁。
数曲舞罢,换百戏杂耍上场,扮的是王母捧仙桃,天女散花,一阵纷纷扬扬的花雨飘落,薄雾般的轻纱向两侧飘散,现出一个童颜鹤发的清癯道人身形,手中托着一枚光泽莹润的金丹。
傅深眸光一凛,伸手拉了下旁边关亭侯的袖子,悄声问:“那道士是哪来的?”
关亭侯笑道:“敬渊你不知道,这是清虚观纯阳道长。上月陛下患头疾,杨国舅举荐了这位道长,丹方果然灵验,陛下便把他接进宫中供奉。”
傅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说,狗屁的灵验。
历代帝王,有哪个求仙问道宠信方士的最终能长命百岁?元泰帝本来就多疑,再放个道士在他身边煽风点火,谁知道以后会带出一股什么歪风邪气?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迟早要变成祸根,引得朝廷动荡,国无宁日。
纯阳道长一副世外高人相,摇摇摆摆地走到元泰帝面前,用一种奇异的缥缈音调扬声道:“陛下请。”
元泰帝倾身向前,拈起金丹——
傅深突然厉声喝道:“陛下小心!”
他掌中扣着两枚枣子,指尖一弹,只见两个黑影破空飞去,迅疾地擦过元泰帝胸口,被他伸出的手臂阻拦,最后沿着龙袍骨碌碌地滚落到地毯上。
几乎是与他同时,严宵寒冲过来,将纯阳道长掀翻在地。
元泰帝一脸茫然,心脏砰砰直跳,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按着御案的手微微发抖。
底下早有内侍将枣子拾起呈上,元泰帝对着窗外明亮天光一看,那两枚枣上竟各钉着一根寒光闪闪、寸许长的钢针!
万寿宴上,皇家供奉的道士竟敢试图行刺皇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元泰帝脖颈青筋条条绽起,气得浑身发抖,高声喝道:“傅深!严宵寒!怎么回事!”
这场景多少有些讽刺,在生死一线的危险关头,元泰帝潜意识里唯二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忌惮不已、用尽办法打压的傅深,另一个是不久前才被他重新起用的严宵寒。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可惜忠臣早已被他亲手摧折。
“陛下容禀,”傅深在心里叹了口气,出列道,“这奸人意图不轨,欲借献金丹之机行刺陛下。臣施救不及,只得出此下策,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勿罪。”
元泰帝道:“将托盘呈上来。”
傅深立刻道:“陛下小心,那托盘恐有古怪,内置机关,只要一拿起金丹就会向外射针,为免误伤,陛下还是让……让飞龙卫来拆吧。”
魏虚舟带着几个禁卫将纯阳道长五花大绑起来,严宵寒则拾起地上托盘,仔细检视,发现侧边上果然有两个并排的小孔。拿给皇帝看过后,他从果盘里找了把银刀,小心地撬开了托盘的夹层。
绸缎下只有一层薄木板,放金丹的地方开了个小圆口,使金丹与盘中机括相连,只要将金丹拿起,重量变化,牵动机括,就会向外射出钢针。
待命的太医抱来一只小犬试毒,从枣上取了一枚针刺入肚腹,不过数息之后,那狗已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而亡。
针上抹的果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幸而傅深坐的近,眼神又好,心细如发,才敢大胆出手,电光火石之间救了皇上的命。倘若当时一念之差,元泰帝没有允准傅深赴宴,换成在场其他人,此时大概已经要给元泰帝准备后事了。
“纯阳,朕待你不薄,”元泰帝胸膛不断起伏,冷冷地逼视着他,“你为何要谋害于朕?”
那纯阳道长也不是个凡人,死到临头,居然一脸平静安宁,对元泰帝的暴怒视若无睹,五花大绑之下,竟然喃喃地念起了《道德经》。
一场寿宴险些变成血案,再配上纯阳道长分外缥缈的嗓音,那场景诡异的瘆人。在场的文武官员个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严宵寒见他咬死不说,低声吩咐道:“把他的嘴堵上。”
元泰帝道:“带下去审。”
有飞龙卫在,三法司不敢上来揽这个案子,魏虚舟把人带下去。元泰帝在御座上阖目平复了片刻,缓缓睁开眼,忽然厉喝道:“杨勖,你推荐的好人!”
杨勖面如土色,当场摘了官帽伏地请罪,叩头不止。杨皇后是他亲妹妹,也脱不了干系,忙跟着要跪。
谁知她刚从座上站起来,忽地面露痛色,捂着小腹踉跄了几步,腿一软,跌倒在高台之上。
元泰帝唬的慌忙起身:“皇后!……太医?太医何在!”
这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血!皇后娘娘流血了!”
如惊雷落地,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皇后。
正午之时,天光大盛,照的殿内明亮堂皇,只见皇后凤袍委地,正在她身下的位置处,一圈黯淡的深红色渐渐蔓延开来。
在场官员虽然全是男人,但大多都有家室,这种场面哪怕此前没见过,也能大致猜出个八’九分。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上前,不让挪动皇后,神色凝重地为她号了左右手的脉搏,最后满脸绝望地朝元泰帝磕了个头,感觉别说乌纱,就连自己项上这颗人头都有可能保不住了。
“禀皇上,皇后娘娘已有两月身孕,只是从脉象上看,是小产前兆……这一胎恐怕危险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元泰帝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那凤袍与鲜血在视野里扭曲成怪诞的图案,女人苍白的脸上带着悲痛的神情,可那红唇灼灼,在他眼里,却仿佛是无声的示威与嘲笑。
骗子!都是骗子!
怒急攻心,一口痰卡在喉头,元泰帝正欲大发雷霆,却突然感觉身体一歪,整个人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场面顿时失控。
“皇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