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为了平息举子之怒,将举子们举报卖关节的陆敏关了,暂时关押在刑部,由魏尚书等人亲审。
杨徹离开春风楼,马车在五魁街口见到一群举子气势汹汹朝另一条街道去。
这时车窗内被丢进来一张纸。
扔纸张的是个半大少年,怀中还捧着一摞,一边向往来的人手里塞一边嚷着:“严惩舞弊贪官,严惩舞弊考生。”
杨徹打开纸张,正是控诉这场舞弊案,要求朝廷严查严惩的告示。
回到杨宅看到门旁的墙上也贴了几张这样的告示,每一张都是手写。
他刚走下马车,被人叫住。
后方一个小吏带着两个人急匆匆走过来,大喘几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珠,问:“你就是今科会元安江府杨徹?”
杨徹施了一礼回道:“正是,官爷这是……”
小吏又喘了两口,从怀中掏出一张文书,“刑部查案,有人招供杨会元与泄题舞弊案有关,传杨会元过去问话。”
终究还是来了。
刑部一间审讯室坐着一位主事官员和几名文吏。各人的面前书案上都摆着一摞文书,几人正在商议什么。在杨徹走进去时都不约而同停下来,目光齐齐看向他。
杨徹迅速扫了眼几人,上前行礼:“杨徹见过大人。”又朝几位文吏拱手,文吏们欠身回礼。
主事打量他一眼,给旁边一名文吏使了个眼色。
文吏拿着一张纸递给他。
杨徹一目十行看完,“这篇文章是徹所写。”
主事稍稍愣了下,冷笑道:“杨会元是聪慧之人,应该知道此来所为何事,就不需要本官一句句审问了吧?”
“是。”杨徹将当日二人前来寻找自己的事情丝毫不差道来。
“回大人,此二人都说是猜题,出于情谊徹便帮忙写了篇文章给二人作为参考学习。徹到了春闱第三场才知道此乃春闱考题。”
主事没做任何回应。
杨徹猜想,这也是隋波和张淮的供词,也只有这样他们二人才能够洗脱舞弊嫌疑。
主事严肃地问:“你既发现蹊跷,为何不早早报官?”
杨徹忙拱手回道:“徹只当是二人得文昌帝君眷顾猜中了考题,并未有多想,直到昨日听闻泄题,徹才知道怎么回事,大人明察。”
“文昌帝君眷顾,也不会二人猜中的题目与考题丝毫不差,你就没有任何怀疑?”
杨徹不慌不乱地道:“回大人,徹的确怀疑过,春闱后徹询问二人,二人都很坚定说是猜题。徹便没有再多想。”
主事冷笑一声,“这样的话你也能信?糊弄本官呢!”猛拍了桌子恐吓。
杨徹忙躬身道不敢,神色依旧镇定。“梦中得仙师指点,文才一日千里这样的事情都是真的,考前得祖宗保佑猜中考题,徹认为不足为奇。”
主事冷冷盯着他,一时没有话语审问下去。
年前孙巍因为梦中得仙师指点,文才突飞猛进,聚贤楼才惊四座。短短两个月从一个文才平庸之辈成为轰动华阳的大才子。
相比孙巍之事,这二人能够猜中考题的确不足为奇了。
主事又上下打量了眼杨徹,长身玉立,面色淡然,眼神也平静毫无惊慌。
按理说,他这样的才子没有必要参与舞弊。如果真有舞弊之心,也不会笨到给两个人写一模一样的文章,自掘坟墓。
他又恐吓道:“听闻这二人考前考后都给你送了礼。”
“是,送了,徹也收了。”
主事又被他的回答惊了下。
这人每次都在他以为对方要狡辩一番的时候坦然认下,让他猝不及防。
“送了什么?”主事忙问。
杨徹把二人送的东西都一一列举,一样不落。
这时才解释:“徹少时留下病根,受不得寒,隋波是徹同窗,知晓徹病症,所以考前送了些药材和补品。考后因听闻徹春闱期间受伤,所以二人来看望时又送了些补品。”
“只有这些?”
“是!”
主事总觉的对上这么个人,自己威严都有点立不起来,最后又不甘地喝问:“你可知本官问话,你若是所答有虚是何罪?”
杨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恭敬回道:“徹熟读本朝律法,自知对上欺瞒的罪责。徹所言无一虚言,大人可以派人查证。”
主事此时哑声,看了眼左右的几位文吏,文吏们都点头。
一位文吏起身道:“杨会元将供词看看,没问题就签字画押吧!”
杨徹走上前接过,从前到后细看一遍,一切如自己所言,并没有偷换概念,签字按下手印。
主事最后又吩咐一声:“回去后随时听候传唤。”
“是。”
杨徹离开后,文吏将供词呈给主事,说道:“杨会元所言与隋、张二人所言相仿,就连所赠礼物都一模一样,应该不是假话。”
主事一边看着供词一边搓着下巴琢磨。
文吏小心翼翼道:“大人,这隋、张二人难道真的是祖上保佑猜对了题?”
主事不置可否,左右为难一阵后,对文吏道:“如今陛下派魏尚书查此事,这案情还是报给魏尚书,由魏尚书拿主意。”
杨徹走下刑部门前石阶,回头看了眼刑部的牌匾,轻出一口气。
张延迎上来,担心道:“我以为刑部会将你扣下,让人去请公主想办法。”
杨徹也以为事情没清楚之前刑部不会放人,已经做好被扣下的准备了。
他责怪张延道:“刑部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将我扣下也不会将我如何,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去惊扰公主。”
张延张口想解释,最后放弃了。
自己夹在两人中间怎么做都得罪另一方。与其得罪公主,自己还是得罪面前这位成本小。
转身准备上车,见到几匹马奔过来,为首的阴安王一身甲衣,英姿飒飒。两厢目光相接,杨徹想避也来不及。
“杨徹?”阴安王清亮地唤一声,从马背上跳下来。
杨徹无奈走上前见礼。
“你怎么在这儿?难不成舞弊和你也有关?”阴安王调侃着道。
“杨徹借副胆子也不敢行此悖逆之事。”
“那就好。”阴安王向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可是这科举子们的榜样,你若是舞弊,更叫人寒心了。”
“杨徹不敢。”
“嗯!”阴安王捶了下他的胸膛,带着人走上石阶。
待阴安王走进大门,杨徹抬手揉了下胸口。这人穿上甲衣后,怎么力道大这么多,有没有意识到他是文人,不是武人?
张延笑问:“该不会一拳把你捶伤了吧?”
杨徹斜他一眼,转身上车。
离开刑部没有多远,隋家的人认出杨徹的马车将其拦下来。
这几日隋家的人为隋波四处奔波,上下打点,找人托关系,差不多能够走动的关系都走了。但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谁敢贸然出面。
隋家人见到杨徹便立即询问情况。
杨徹如实相告,并安慰隋家的人:“隋兄只是春闱提前猜中考题,并非是贿赂考官买题。刑部定罪,最多就是春闱时拿别人文章充当,罪名会轻一些,若是上面有人能够走动,必然能救出来。如今我牵扯其中,有心无力。”
隋家人连连作揖相谢,称已经给家里去信。
辞别杨徹,隋家人着急不安地朝刑部去,杨徹愣愣看了片刻,怅惘一声收回视线。
“不忍心了?”张延问。
杨徹迟疑了下,微微摇头。
乡试他装聋装瞎一次,去年也阻止过隋波一次,隋波还要去送死,他也没什么不忍心。
只是隋波这人并非奸恶之徒,对他也算真心相待,如今自己要亲手将他送进鬼门关,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天黑下来,刑部大牢中,隋波和张淮二人这几天又惊又怕,食不下咽,也不安寝。一天被提审几次,却还要保持清醒,已经被折磨不成样子,整个人瘦了一圈。
隋波被再次提审时,衣衫脏乱,蓬头垢面,眼底乌青,唇色干裂,脚步虚浮无力,被两名狱卒搀扶出去。
跪在堂上,身子都松垮,见到堂上一身紫袍官员,浑浊的眼睛忽然清亮,伏身叩首哀求:“魏大人明察,小生真的没有买题,那考题真的是小生盲猜,大人要还小生清白。”声音沙哑,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求。
魏尚书微微皱了下眉头,余光扫过旁边几位陪审的同僚。
“本官看了你的供词,你承认春闱第三场考卷最后一题是冒用他人文章。”
“不是冒用。”隋波立即辩解,“那文章是小生请教杨徹,在杨徹的指点后所作,这里面是小生心血。”
魏尚书低低吭了声,低眸看了眼面前桌上杨徹的供词。
“杨徹的供词这篇文章是你请他所做,当时他口述你记录,并不如你所言是在他指点下所写。”
“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说。这文章分明是小生经他指点后亲自执笔而做,这是小生写的文章!”
“如你所言,便是杨徹盗用你的文章送给了张淮?”
隋波愣了下,忙点头叫道:“正是。这文章的的确确是小人所写,当时杨徹还夸赞是篇锦绣文章。一定是杨徹觉得好,转手送给了张淮。冒用文章的是张淮,大人明鉴啊!”
魏尚书凝眉,手指轻轻点了两下桌案,然后询问其他同僚可有什么要问的。
刑部的一位官员冷哼一声道:“他分明是狡辩!在座的几位大人都是两榜进士出身,你们考前押题猜题,是这么猜题的吗?能猜中考官考哪一句吗?自古以来又可曾听过猜题猜到原题的?这不是胡扯吗?”
众位官员相顾微微点头,这种的确不可能,他们猜题也只是猜个大致的方向而已。
隋波忙争辩,坚持道自己是考前梦见祖父,得祖父指点猜中了考题。
刑部官员冷嗤,“你梦见的不是祖父,是哪位考官吧?还是如实招供,或许能留个全尸。”
隋波只顾磕头求魏尚书明察。
魏尚书见刑部官员如此刚烈,笑着开口道:“这托梦之说自古有之,孙巍便是最好的证明,陛下还亲口夸赞过。”
刑部官员脸立即拉下来,说话也不客气,“魏大人是礼部尚书,没有经手过几桩案子,不知这天下歹人多奸猾,难免被蒙混。此人明显是避重就轻,还妄言意图脱罪,下官认为就该用刑。”
旁边御史台的官员出言,说还不至于。
魏尚书提了口气,听到这话又松下来。
刑部官员冷哼一声,拍着茶几起身,“陆侍讲是这么审,考生也这么审,照你们这么审下去,一个月都审不出什么来!”拂袖而去。
几位同僚唤了几声,人已经走进院中夜色中。
御史台一位官员调侃着缓解气氛,“耿大人就是耿直了些!”
魏尚书连夜又提审了张淮,张淮的说辞与隋波大差不差,都认为自己是在杨徹的指点下执笔而作,并非是买题,也非冒用他人文章。
杨徹在次日清早从秦戴川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心中苦笑。
与此同时还收到一个震惊的消息——孙巍的第三场考卷在贡院内找到,考卷上的内容全是谋逆之言,考卷搜到后当即就呈送进宫。
皇帝看到后的情况如何不能预测,但觉不会好。
杨徹此时终于知晓方鉴为孙巍代考之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