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徹闭门不出好几日,脸上的伤好了,手臂的伤口也已经愈合。
这几日倒是有几位同窗好友过来探伤,都被邱叔拦在外面。只有阮家兄弟过来,邱叔放进来。
阮棣对他的伤势只是询问了一句,阮楷倒是关心些,还送了份补品过来,说是父亲的吩咐,他才没那好心。
杨徹呛他:“我知道你心里幸灾乐祸,巴不得我伤得更重些!”
阮楷也故意气他:“是,我就该提前两天来,看看你猪头一样的肿脸!”气哼哼地甩袖朝主院去。
“你才猪头呢!”杨徹提高声音冲阮楷背影骂道。
阮楷对他冷嘲热讽,有的人却是实打实地关心。
销声匿迹一般的隋波不知从哪里听说他受伤,过来看望。
全程在关心他的伤情,询问何人所为,还打抱不平要为他出这口恶气。
事情已经结束,杨徹扯慌称被误伤。
对方只字不提第三场考题的事情。
杨徹便主动提及,笑着道:“隋兄莫不是梦中也得仙师指点,猜题竟然猜到了原题,我也沾了隋兄的光。”
隋波见问题避无可避,便打着哈哈说:“定是祖上保佑。我也没想到有这般幸运。还得多谢子清你当日给我讲解,否则我猜到原题也写不出好文章来。”
“隋兄客气了,提前恭祝隋兄高中。”
“承你吉言。”
次日张淮来的时候也是这般说辞,临走的时候从自己宽大的袍子中掏出一个细长的盒子递给杨徹。
“一支小小羊毫笔,不成敬意,子清贤弟莫要推辞。”
杨徹看着雕工精细的盒子,里面的笔价值多少他不知,但他能猜到这盒子里不止有笔。
张淮这种暗处送礼的方法他是领教过。
他连忙推辞,一来二去,竟碰到了杨徹的左手臂,张淮这才住手,连忙致歉。
杨徹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并没有帮张兄,不是吗?”
张淮愣了几息,看着杨徹真挚的目光,了然大笑,将手中的笔盒收回袍子中。
送走张淮,明玕不解地问:“公子为何收隋公子的厚礼,却拒绝张公子?”
杨徹瞥了眼明玕,敲着他脑袋道:“隋公子与我是同窗,送的又是补品,再贵重在外人看来也是同窗情谊,探病所需。而张公子来探病,却送价值不菲的笔,甚至钱财,你觉得合理吗?”
明玕摇摇头。
其实,杨徹不收,也是因为收得亏心。
养伤这几天,他收到不少邀请,全都一一推了,如今脸伤好了,杨徹主动出门。
已经二月下旬,华阳气温回升,这几日天气转暖,城中再不见积雪,街市上热闹起来,两边的店铺似乎也从冬日苏醒,满面春光。
文墨街却特殊,没考前那般热闹,文渊书铺门前冷清不少。
街尾依旧没见方鉴的摊位,多了几个摊位在卖风筝。
天再暖和些,百姓们就要出门踏青放风筝了。
杨徹离开文墨街直接去春风楼。
走进主楼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吟诗,声音带着醉意。
二楼左侧楼梯的栏杆处,一位年过三旬的书生面红耳赤,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拿着酒盅,饮一杯吟一句,诗风豪迈,有种少年将军凯旋而归的风发意气。
“好诗!”一首诗吟完,楼中四下响起掌声。
“看来骆兄这一科必定高中!”一人高声赞道。
中年书生仰天大笑,又连饮三杯,大声道:“今科再不中,我骆岸,就从这里跳下去。”手朝楼下一指,酒盅从手中滑落,摔在一楼地板上,当即摔个粉碎。人也脚步不稳靠着栏杆差点栽下去。
旁边有书生拉住他,责怪道:“骆兄,你这醉的……别喝了。”
“高兴呢!我从没这么高兴过。”
杨徹不自觉被这书生带得也抿唇笑了笑。
他迈步朝后院去,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瞧竟然是许登云。
许登云满脸笑容,像个白色招财猫。
“子清兄,咱们的缘分真是前世注定。”
杨徹也觉得不可以思议,真是哪哪都能碰到他。
许登云将他上下扫一眼,关心道:“听说你受伤了,我考完第二天去看你,被你们家的管事拦在门外,说不便见客,伤哪儿了,很严重吗?”
严重倒是不严重,但的确不便见客。
“手臂,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伤手臂有什么不便见客的。”
杨徹笑笑,掩饰道:“下人们小题大做,让你白跑一趟了,我给你赔罪。”
“赔罪倒不用,子清兄今日来春风楼是听曲赏舞还是找其他的什么乐子?”
杨徹不便相告,反问对方。
许登云道:“听曲,听闻青黛姑娘新谱了首曲子,我来尝尝鲜。”
“那我不打扰许公子了。”
恰时楼上传来洪亮一声:“杨子清!”
杨徹惊了下,寻声望去,见到高昇歪靠在柱子上,正盯着他冷笑。
有必要这么大喊吗?
差点以为仇家寻仇来了。
他心里翻了个白眼。
被高昇这一声喊,楼中许多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本来想默默来默默走,现在满楼的人都知道他来这种地方。
他心里骂了句“该死”,忙走上楼去。
“高先生怎么在主楼?”
“我如何不能在出楼?”高昇离开柱子站直身,双手交插在袖子里,朝楼道尽头走。
经过一处花厅,里面一群人在玩击鼓传花,笑声一片,外围一圈人在观看。
击鼓的女子眼睛上蒙着一条白绢,正在敲着鼓点,从对方的口鼻和头饰,杨徹认出来是那位请他写诗的倚云姑娘。
高昇问:“你也想玩?”
杨徹没答他,继续朝前走。
高昇冷笑道:“你来也不是寻乐子。”
“在下是来寻先生。”
高昇瞪他一眼,“你要问的事我不知道。”
走到尽头的一间安静厢房,高昇关上门,在茶桌边坐下,歪身靠在凭几上,支起一条腿,单手开始煮茶。
杨徹在他对面坐下,看他别扭的动作,给他搭了下手。
“消息总有来源,高先生只需透露一二便可。”
高昇将茶壶放在茶炉上后问:“你为什么查这个?”
杨徹顿了下,笑着回道:“上次在水榭中,我已经回答过先生了。”
高昇摇头,“真正目的。”
“那就是我的真正目的,我就是想要一个干净的科场。”
“不。”高昇坐直上身,很认真的盯着杨徹。
杨徹毫不避讳他的打量,也盯着对方的眼睛。
须臾,高昇移开目光,道:“我查过,令尊未及第之前曾受教于伏老太傅一段时日。后来令尊和伏岳同榜及第。令尊在京为官那几年,与伏岳交好。后来令尊外放,二人常常书信往来。”
这种事只要有心人去查都能够查到,杨徹并不奇怪,也不否认。
“是,家父外放的头几年的确与伏大人有书信往来,后来伏老太傅去世,也就疏远了。”
“你是为了伏岳才查当年舞弊案。”高昇道。
“我是为了天下读书人,不仅壬辰年,今科的春闱我也要查。”
“你不过一个四品知府之子,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背后之人是你能动得了的吗?”高昇质问。
“若如高先生所言,非王侯公卿,就不能去追求真相,就不需要公道吗?”杨徹反问。
语气平静,却坚定如铁。
高昇抬眼,正对上杨徹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子中似有火在烧,越烧越旺,有燎原之势,将整个人都照得刺目。
他微微垂下视线,有些不敢去接这样的眼神。
此时旁边的茶壶咕嘟咕嘟冒泡,他转过视线,伸手取下茶壶,倒一杯热茶递对方面前。
杨徹也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汤。
“高先生,你深受其害,我以为你能够明白我。”
高昇没有接话。
厢房内出奇地安静,只有外面嘈杂的声音传来,笑闹或者琴曲。
许久,杨徹又道:“高先生被人偷换了十二年的人生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若是高先生愿意帮我,我感激不尽,若是高先生怕受牵连,就当杨徹今日未来过。”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高昇,“我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没有哪一句教我龟缩苟安。”
他转身离开。
“子清。”
刚走出两步,高昇唤住他。
杨徹停下来,转身看他。
高昇也站起身,没了刚刚放浪姿态,身姿笔挺,目光平视着他,面容严肃道:“这些年不是没人如你一般去想要正义,最后不是半路畏惧退缩,就是无声无息殒命。你有大好的前程,我也信你将来为官必然造福百姓,我不想你白白断送性命。”
“有些路注定要用鲜血铺出来。”
“可……”高昇眉头紧皱,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心中复杂。
杨徹最有资格不过问此事,他有锦绣前程,但为了心中那个信念,甘愿冒这个险。
而他最该去做这件事,却龟缩十二年,这十二年连苟安都没换来。
相比面前年轻人,他的确懦弱。
“卢敞。”他吐出一个名字,“此人乃安远府考生,与楼中群玉姑娘相好,一次醉酒后吐露自己通关节,但是哪位考官卖关节没有吐露,我正在查。”
听到最后一句,杨徹心中松快下来,也得到一些安慰。
高昇并非真的对舞弊冷眼旁观,他的那腔热血未冷。
“多谢高先生。”杨徹拱手作揖。
高昇自嘲冷笑,复又坐下。
“我是最不配你的谢,该天下读书人谢你。”
“若是能够如愿,我自认为也当得起。”他调侃道。
气氛轻松下来,高昇请他坐下,与他细说。
贡院内,主副考官和内监试官将一张考卷看下来,都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不要命了!
连九族命都不想要了!
满张试卷全都是逆言悖论。
从斥骂陛下弑兄夺位,不忠不孝,到壬辰年亲手制造舞弊案,残杀忠良,不仁不义。从追杀先太子遗孤,到屠杀效忠先太子的曹将军满门……
桩桩件件,都浸染着鲜血。
字字如刀,句句如枪,言辞激昂悲愤,让人读来心中激荡,鼓动之大。
若是这几篇文章被泄露出去,简直不敢想象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柳澄看到最后考卷碰都不敢碰,直接丢在长桌上,已经吓得面色铁青。
“何人这么大胆?”
他们也都想知道,但凡面前的是墨卷,他们必定第一时间拆了弥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但他们手中的是朱卷,只有编号,根本无法得知考生姓名。
“这如何是好?”晏莘也不知所措,心提到嗓子眼。
同考官们看几位大人神情,知道出事了,年纪大的何大人询问一句。
内监试官让他们继续阅卷。
姚瞻适时道:“这张卷子能够到内帘来,外帘必然有人帮衬,且不止一人,这是精心安排,就是想引起慌乱。现在就算拿着朱卷去找墨卷,也不一定能够找到墨卷。”
“你有什么高见?”柳澄问,他是没了主意。
姚瞻看向旁边的内监试官,压低声音道:“现在要么密奏陛下,要么就此销毁。”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密奏陛下,且不说他们没一个人能够出去,就算出去了,这份考卷奏上去,他们在座的二十多位考官和内监试官,包括外帘的官员没一个能够跑掉。
当年夺位之变的血腥,牵连朝臣无数,在场很多官员都亲自经历过,就连壬辰年舞弊案也是夺位之变的延续,他们着实不敢再去面对。
但就此销毁就是隐瞒不报,欺君之罪。
几位大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拿不定主意。
最后他们将同考官也叫来,众人商议。商议半天,一致认为既然墨卷没有存在可能性,这份考卷不出衡文堂最安全,就地销毁。
为君分忧乃是为臣本分,不让君主受小人诳语中伤也是忠心。
看着朱卷一点点被火吞没,鲜红的字迹慢慢在火中变成灰烬,最后一张考卷完完全全消失,众人的心稍稍放下来,却没有彻底松下来。
接下来的天数里,众人阅卷都更加小心,脑海中不断冒出那张被烧尽的考卷。各自都在心中猜测,会是何人如此大胆。
这样一份考卷,从受卷官到内帘考官案头,这中间一层层一关关,竟然没有被发现,这是准备多缜密。
换句话说,得有多少人成为帮凶。
这些人都对朝廷不满,对陛下不满?
细思极恐。
考官们想到心惊胆破,最后干脆不去想。
所幸后面的考卷批阅顺利,没有再出现一模一样的舞弊卷,更没有骇人胆魄的逆言。
考卷批阅结束,考官们搜落卷,倒是捡到两份。
三月初五填榜。
柳澄依照定好的名次,填写拟录朱卷的编号。
然后监临、提调和监试官一起,将墨卷和朱卷的编号一一核对,然后拆墨卷。
拆卷的时候,柳澄也按照先从第六名开始往后拆,拆到最后一名后,再从第五名往前拆。
拆前面五名的时候,所有人都激动都紧张。
最近半年,孙巍才学名动华阳,连陛下都耳闻,还对计尚书夸赞几次,称他将这个外甥教得好。完全忘记了就在此不久,计昶还被斥责教子无方。
还有那位凭靠一幅《壬戌天狩图》让陛下当场要授官的鉴画才子。
后面的名次里皆无这二人,不出意外,定然是在前面五名内。
众人都在期待,今科会元会是哪位。
“要么,诸位大人一起动手,一人拆一份如何?”柳澄建议。
众人赞同。
内监试官梅大人自告奋勇道:“这第五名我先来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