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淮同桌而坐除了许登云,还有两人,一位是少詹事之子裴松寿,一位是吏部郎中之子何庸。
相互认识后,几人闲聊两句,注意力都转向下面的台子。
国子监和重华书院已经准备差不多。
张淮目光点着孙巍对众人道:“身体不舒服还上去,这声音哑得听不清了。”
裴松寿朝下面瞥一眼,调侃笑道:“他这几个月声名鹊起,若是这么大的文会他不代表重华书院出面,且不说他那些书院的同窗怎么议论,外面的人更要痛批他,他哪里敢不来。”
张淮长叹一声,既羡慕又嫉妒。“我前两年也大病一场,怎么就没有仙师点拨。”
“这不用羡慕。”何庸伸手拦道,“有人说那梦中仙师是其先父孙大人。”
孙大人是正儿八经两榜进士,殿试时考在二甲前面。
因为这个缘故,最近书生们也认为孙巍能开悟合情合理。
这时楼道上一行人簇拥一人朝这边来。为首之人年过半百,个头不高,身材微胖,微眯着眼与身边的人说笑。
一行人走向一直空着的主桌,微胖大人和左右几位落座,其他人或在外层小茶几边坐下或侍立外侧。
“这几位大人是?”张淮问。
“坐在正中间的是内阁学士皮崧皮大人,曾经担任过壬辰科会试房考官。左边第一位是翰林院屈大人,文渊书铺第一轮的考卷第二场就是屈大人出的。右边第一位是……”
何庸一一介绍,杨徹的目光锁定在主座上的皮崧,不知低声说着什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陪坐的大人们都呵呵笑着,对皮崧恭维夸赞。
杨徹转回目光笑着抛出话题:“听闻如今朝中有两位壬辰科大人,当年就是皮大人举荐的,一位是朱涉,一位是马奎。”
“是。”何庸答完,好奇看他,“杨公子连这事都知道?”
杨徹惭愧一笑,“上次听别人夸赞皮大人担任春闱房考官时慧眼识才,提到朱、马两位大人。”
何庸了然点头,也打开话匣子。
“朱涉大人与皮大人关系不怎样,倒是马奎大人感念皮大人知遇之恩,这些年与皮大人关系亲近。不过马奎大人没得皮大人提拔,至今年近不惑还是个清闲的六品官,没做出什么政绩,没有人拉一把,想要往上升不大可能了。”
旁边的裴松寿补充:“朱涉大人与皮大人关系也不是期初就差。朱涉大人高中进士后,皮大人将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但是皮姑娘命不好,成亲第二年就难产死了,一尸两命。随后皮大人想将侄女嫁过去做填房,朱涉大人没应,后来娶了荣昌伯之女,与荣昌伯府走得近,与皮大人关系就僵了。”
荣昌伯当年在朝中的地位品阶都高皮崧一大截,朱涉此举无异于另攀高枝。
文会此时已经开始,重华书院和国子监论辩开始,第一场文论的主题是“为治之要”。
先开始的是国子监。
杨徹对国子监的监生们都不熟悉,却在一众陌生的面孔中见到一个认识的,正是当日书稿当街被风吹散的书生。
他问向同为国子监监生的许登云。
“涂缙。”许登云伸头看了一眼道,“旁边与他说话的是他的同乡。”
“丁酉科清河府解元涂缙?”
“是,子清兄知道此人。”何庸略带诧异。
“读过他的文章。”杨徹看向涂缙。
上次见面涂缙给他的感觉性子耿直,有些沉闷内敛,此时在台子边不怎么与其他监生说话。他未想到他会是那个能写出气吞山河文章的人。
“以他的才学,辛丑科当能高中,为何至今还在国子监求学?”
许登云惋惜地感叹一声:命运弄人。
“辛丑科他本是要参加的,奈何其母病危,为了照顾病母,他就放弃了,这才拖到现在,否则现在已是进士身份了。”
杨徹记起涂缙庙中为母祈福,此时对涂缙的好感拉满。
每当有一人发表言论,许登云便在旁边给他介绍,从此人的籍贯、老师到此人的治学与所擅长部分。
国子监这边第一轮最后一人是徐懋。
这是杨徹第一次见到徐懋,是位年轻监生,样貌不俗,举止进退有节有度。论辩涵盖古今,鞭辟入里,看得出其深厚学识。
重华书院那边第一轮第一人是荆捷,最后一人是柏煜,他们的才学,上次的文会他已知晓。
无论国子监监生还是重华书院举子,皆是才思敏捷、义理通达,出口成章。
周围听论的文人书生们,无不对台上之人博学巧思称颂。
杨徹一边听一边在心中想,自己面对“为治之要”会如何去答,面对对方提出的问题,他要如何去回答,是否能够比在场的举子们答得好。
三轮论辩下来他发现,像徐懋、柏煜这样的才子之论,他很难压得住。
这还只是第一场,台上还有一半的举子没有开口,至少涂缙、孙巍二人的论辩也不会比徐、柏二人差。
明年的春闱又多了一重压力。
第一场结束,已经接近晌午,两方伯仲难分,论辩暂停进入休憩阶段。
这时忽然传来琵琶声,声音越来越强,众人的讨论声渐渐弱下去,都顺着琵琶声朝二楼花厅方向望去。但见花厅原本紧闭的扇门大开,里面坐着一众女子,每人怀抱一把琵琶。
杨徹这桌正与花厅相对,穿过扇门,他瞧见一众女子最中间的姑娘,竟是那日在春风楼中见到五官英气的那位姑娘。
“青黛姑娘啊!”裴松寿低呼一声,不自觉站起身,朝栏杆边走一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嘴角不自觉咧着,像犯了花痴。
何庸也坐直身望过去,表情虽不似裴松寿痴迷夸张,却也盯着入迷。
张淮和许登云的眼神是充满好奇和打量。
他扫了眼楼上楼下,有的闭着眼跟着曲子摇头晃脑沉浸其中,有的瞪大双眼盯着花厅看,有的慢慢品茶听曲,有的相互交头接耳小声说着话,似乎怕打扰了花厅内的琵琶姑娘们。
原本议论纷纷的文会场,如今只能听到姑娘们的琵琶。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急处如狂风暴雨,缓处如潺潺流水。
杨徹朝楼下望去,见到孙巍似乎不舒服,起身下台朝后院去,他也悄无声息离席。
走到楼梯处,张延过来,低语:“未有见到方先生和他小弟子,估计没有过来。”
“许是我猜错了。”
“不过……”张延附耳一句。
杨徹惊愕,微微侧头瞥了眼张淮等人和杨信方向,杨信不在座,他扫视一圈没有瞧见人。
“要过去吗?”
杨徹犹豫下,“人多眼杂,不必了。你多留意那边,别有什么危险。”
“我知道。”
被张延耽误片刻,杨徹走到后院孙巍已经不知何去,没了身影。
他四处闲走,见到杨信和阮棣两人站在水池边,不知说什么,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阮棣侧目望过来,脸色更加难看,杨信此时也看到他。
杨徹本就无意过去,冲二人微微欠身,便朝左边长廊去。
走了一小段,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子高。”,须臾便见孙巍和一名书生并肩从假山后绕出,朝长廊走来。
孙巍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将自己整个身子裹住。旁边的书生二十五六年纪,中等身材,五官硬朗,身着一件厚大氅。
孙巍抬头瞧见他,面上笑容微滞,仅仅一瞬,笑着走来。
“杨公子。”声音低哑,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感觉出他已经很用力,音量还是很低。
“孙公子身体不适,待会论辩可以吗?”
“无碍。”孙巍抬手掩口轻咳两声清清嗓子,声音才稍稍好一些。“同窗们相邀我不能有负他们,刚刚喝了药,待会应该会好些,多谢杨公子关心。”
杨徹瞥见孙巍露在衣袖外的几根手指,比一般人细长些,骨节分明,指甲润泽干净,肤色偏白,在小指第三节处有一道类似指甲掐出来的伤疤,看得出是旧疤。
杨徹怔怔地看着那几根手指。
孙巍注意到他的目光,将手收回宽大的斗篷里,紧了紧斗篷。
杨徹抬头盯着他眼睛。
孙巍微微侧过脸,笑着向他介绍身边书生,“这位是重华书院的杜诲杜常明。”
杨徹这才移开视线,礼貌问好,两厢认识。
此时楼中的琵琶曲子已经结束,爆出雷鸣掌声,有人高声叫好。
“咱们回吧!”孙巍又轻咳一声,朝楼中走去。
杨徹落后一步,目光仍不离孙巍。
三人走回楼中时,众人又议论开,吵吵嚷嚷。孙巍被重华书院弟子拉过去,杨徹与杜诲朝二楼去。
“杨公子哪里不舒服?”杜诲见杨徹脸色不太好,关心地问。
杨徹摇头“无事。”,只觉得心头有些慌,一把抓住栏杆。
“怎么了?”杜诲急忙扶住他,“是不是刚刚吹风受冷了。”扶着他上楼。
杨徹走到二楼楼台回头望向台上孙巍,孙巍正与重华书院的一位讲学夫子在低语。
杜诲将他扶到张淮的桌子,许登云上前接他,搀扶坐下。
看他脸色不对,张淮忙让人去请大夫,杨徹拦下。
“在外面吹了冷风,进楼太暖,一时头有点晕,一会儿就好。”他搪塞道。
许登云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
喝了两口茶,杨徹脸色缓过来。
他目光又朝楼下台上打量。
第二场论辩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