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铺门前的广告语写得很高明,给举子们制造焦虑,让他们不得不花钱买安心。
走出书铺的人没有一个手上是空的,最不济也是买了一份模拟考卷。
店内伙计忙得团团转,钱掌柜笑呵呵地招待一位大主顾。那位中年男子身边跟着的小厮抱着一大摞,有书卷有考卷,看衣着身份,应该是哪位大户人家的管事。
钱掌柜送大主顾出门时瞧见杨徹,忙笑着迎上来,嘴巴咧到耳根去。
“可把公子您给盼来了,快快,楼上请。”钱掌柜热情招呼,一边将他朝二楼引一边吩咐伙计快去准备上好茶点。
书铺二楼有一间茶厅,布置雅致。茶厅内高低错落几张书架,上面摆满书。茶厅左右各有两间房,门都紧闭。
“公子可是我的大贵人。”钱掌柜激动地道,“我只恨当日没有询问贵人名讳,不知贵人居住何处,想感谢贵人也无门路。”
杨徹在茶桌边落座后,钱掌柜亲自给他端茶上点心,对张延也客客气气,一口一个爷的叫。
“掌柜最近生意不错。”
“都是托公子的洪福,那日听公子建议后,老叟托人请了几位朝中进士出身的官员,出了三场考前模拟卷,然后请人四处宣传,那些举子们蜂拥而至,考卷白日黑夜地印还供不应求。公子,你可是我的贵人,我的财神爷。”
杨徹看着掌柜一直笑着合不拢嘴,也不由笑了。
“掌柜没少赚吧?”
钱掌柜笑容僵了下,目光打量他,身子微微朝后缩了些,语气也没刚刚激动热情,面露几许为难。
“赚肯定是赚的,这不瞒公子。公子也知道,考卷是那些大人们出的,小钱入不了他们的眼,润笔费就是大头,赚的银子,一大半进了他们的钱袋。还有请托花钱,找人宣传花钱,店内纸张印刷伙计等等一应除去,到我腰包就只剩这么一点点了。”
钱掌柜掐着小手指头比划。
这是认为他来分钱了,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
杨徹如话家常般,笑着又问:“都请了哪些大人?听闻第三场考卷请的是鸿胪寺少卿汪大人,能请到汪少卿,掌柜人脉挺深啊。”
“我哪里有这等人脉。”掌柜惭愧道,“这都是使银子使出来的。我认得一位大人在汪少卿手下做事,给了一大笔润笔费汪少卿这才卖个面子。其他两张考卷是翰林院的屈大人和齐大人,也费了不少心力,没公子想的那么容易。别人吃肉我喝汤,沾沾荤腥罢了。”
杨徹点头,随口问:“考卷出售前,就没有人给你送点进账?”
钱掌柜微顿,手蹭蹭鼻头,眼神飘忽一瞬,立即笑容可掬道:“哪会有人送啊,只有出账没有进。”
“是不容易。”杨徹端起手边茶盏,茶是上品好茶,点心也精巧,连茶盏和碟子都不俗,是接待贵客之物。
钱掌柜这时起身走向旁边的一房间,俄顷拿着一个盒子出来,放到桌子上推到杨徹面前。
“公子帮了老叟这么大的忙,即便没赚多少,谢礼还是要给的,只望公子莫要嫌弃。”
杨徹瞥了眼掌柜,打开盒子,里面是几个银锭子和一本袖珍书,还附带三张模拟考卷,核算下来百两出头。
真没赚到钱出手不会这么阔绰。
他拿起袖珍书,这种东西他前世在博物馆里见过,这辈子倒是没有亲眼见。书掌心大小,半指厚,每一页都薄如蝉翼,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看得人头晕眼花。
掌柜给他介绍,这是用老鼠胡须蘸墨在特制的薄纸上写,还得请专门的人写,一本书写下来眼睛熬个半瞎。
杨徹看得眼花,将书合上放回盒子里,重新将盖子合上,推还给掌柜。“银子和袖珍书我就不收了,我不缺也用不上。若是掌柜真有心谢我,每回出了模拟卷帮我留几份我拿去送朋友,不知如何?”
掌柜显然没想到还有人见钱不眼开的。见对方不是和他假客气,是真不打算收这份礼,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我正不知道怎么谢公子,公子别说几份了,几十份也是要给公子留的。”
“多谢掌柜。”杨徹起身准备离开,掌柜忙送他下楼。
“一直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家住何处,下次出了考卷老叟亲自给公子送过去。”
“不必,我会过来取。”杨徹瞥了眼书铺,今日的三份考卷又全都售空,顾客在催问明天能不能买到,什么时候出新的。
杨徹问钱掌柜:“有没有往年的会试和殿试考卷整理成册的书?最好是附有当科的会元、状元文章的那种?”
钱掌柜摇头,“《会试闱墨》《状元策》倒是有,公子稍等,我让人给公子去取。”
“不用,我就随口问问。”
送走杨徹,掌柜醒悟过来,狠狠拍几下脑袋。
历来只有编纂贡生、进士们文章的书,还从没有将历届会试、殿试考卷编纂成册的。一册就能够通览开国至今会试、殿试考卷和会元状元文章,利人“利”己。
钱掌柜又连连拍几下自己脑袋,想要喊住杨徹,人已经走进人群瞧不见。
“我的财神爷嘞。”钱掌柜慌慌忙忙走进书铺,直接冲进后院去。
张延回头朝书铺看一眼,道:“瞧刚刚掌柜神色,考卷出来前是有人提前买去,还给了封口费。会不会就是孙巍?”
“十之八-九了,提前买去也得有人提前答出来,而且此人才学是能与解元比肩,甚至更深。”
“计尚书?”
杨徹摇头,不太可能,计昶虽是探花出身,但是官场几十年,早就写不出那样文章来了。他前几天也故意去看了计昶最近的文章,风格完全不同。计昶既然这么做,肯定是要避开自己,不会自己去代笔,他也没那么大心力。
依着计昶的身份,找一个这样的人代笔却不难,朝堂天下不乏才子。
这一条街多书铺、字画和文房四宝店铺,街道上往来书生和官宦子弟也多。
沿着街道信步闲逛,两名书生从身边经过,正讨论明年春闱。
高个子说:“明年的状元很大可能是徐懋,他在我们国子监一直拔尖,连祭酒大人都说能入一甲。”
矮个子说:“重华书院的柏煜也一直都是榜首,重华书院可不输咱们国子监。”
“上个月不是被孙巍给压了吗?你说孙巍真的得了仙师点拨吗?听说昨日在聚贤楼大展其才,不输柏煜。还有那位杨徹公子也对其夸赞佩服。”
“杨徹会不会拿下状元?他是安江府的解元,安江府可是才子之乡,而且他的鉴画之才无人匹敌,真正大才子。”
高个子凝眉想了下,点头道:“你这么一说,也有可能,听闻赌坊和花楼都准备摆赌局了。”
两个人说着已走到前头去。
听到别人背后夸赞,心里滋味还是很不错的。杨徹也借着话题问张延:“你觉得我能高中状元吗?”
张延很认真地琢磨一阵,肯定地点头:“公子定然高中状元,徐懋也好,柏煜也罢,不过一府解元,公子可是两府解元。”
这自然是带上了他十二岁考中汝宁府解元。
徐懋之才他没有亲眼见,文章这段时间读过几篇,不输柏煜,还有其他府的解元,或者沉淀多年可能冲出的黑马,以及孙巍背后的那个“高人”。如果此人也是举子,明年也参加春闱,又是一个强劲的对手,他压力大啊!
不知不觉走到街尾,方鉴的字画摊后坐着一位十三四岁少年,粗布短衣,正在收拾字画准备收摊。
“公子要买什么,收摊价,八文一幅。”少年将刚卷起的画重新摊开,准备摆上摊桌。
“不用,方先生今日没来?”
少年将画重新卷起,抬头打量他道:“公子找我师父画像吗?”
“恰巧路过而已,你是他弟子?”杨徹打量面前少年,脸蛋和方鉴一样,晒出来的黑黄暗沉,眉眼秀气,身高还没有长起来,做事手脚麻利。
“是。”少年将桌凳都折叠收进画箱,蹲下身背在身上,显得有些吃力。
“还没到晌午就收摊了?”
“今日卖了不少,我回去还要温书,画明日要卖的画。我师父这几日去庙里烧香了,公子若是寻我师父,要等几日。”抬头看了看天道,“我要回去了。”朝他们欠身,背着画箱走到街尽头拐进左边巷子。
杨徹愣站好一会儿,想方鉴收这么个小弟子,又教读书,又教绘画,应该准备倾囊相授,他这辈子不打算成亲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本来一段天赐良缘,从此生死两隔。
而他与那人,也只能隔着权力与世俗遥遥相望。
次日,他准备上礼佛的东西驱车前往城中的昌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