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女士,您先冷静一下。”
觅Art校长办公室里,任思清正春风化雨地端着一杯温度正好的茶,风度翩翩地递到了蒋玉手里。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人还是女儿报名的艺考机构的校长,听其他家长说这人还颇有来头,茶杯一递一接之间,蒋玉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蒋依的啜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她的左脸肿得老高,现在正扶着任思清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寻出来的冰袋。
担心孩子被打出问题来的何旭时不时会去看蒋依一眼,但每每都会收到一个来自于蒋依的略带安抚性意味的眼神。
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何旭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今天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样的淡定和安抚是因为蒋依早不是第一次被她妈妈暴打了。
多年家暴的累积并没有教会这个女孩如何反抗,但却让她无师自通地成为了最了解自己身体的“江湖郎中”。
什么样的伤敷冰袋就能好,什么样的伤需要上药不能碰水不然容易留疤,而什么样的痛代表着也许自己可能骨裂,需要去医院拍片检查……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蒋依已经学会了如何和母亲的暴躁已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友好相处”,今天何旭的担忧,倒像是个无意闯入她安全领地的外来者,如此的陌生,且让蒋依感到了一种神奇且变扭的温暖。
“依依妈妈,您之前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但今天的事情我相信只是误会,我们小何老师并不是同性恋,所以您的担忧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对吧,小何?”
向来在家长面谈环节都相当配合工作的何旭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在听到任思清的澄清和提问的瞬间居然沉下了脸,好半晌才硬邦邦地丢出了一句,“我个人的性取向难道影响我教学生吗?会影响我的画技吗?”
任思清万万没想到向来好脾气的学弟何旭居然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居然没说出话来。
但这样的表现落在蒋玉眼里却变成了机构包庇何旭在外边乱搞的铁证,原本还已经萌生了几分息事宁人退意的她顿时化身为怒火中烧的喷火龙,把茶杯狠狠往桌上一磕,尖声叫道:“任校长!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个何老师根本就是有问题吧?”
原本屁股已经在办公椅上坐稳了的任思清闻言抬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蒋玉不要激动,他刚想开口,就被何旭抢了先,只见平日里总是对一切事物显得兴致缺缺的他难得地竖起了浑身的刺,尖锐地问道:“什么叫有问题?我有什么问题?麻烦你把话说清楚了。”
“好啊你!”蒋玉气得手都抖了,她拿指尖隔空点着何旭,“没想到你看着衣冠楚楚的一个人居然这么不要脸啊!也是,你们这种搞同性恋的变态还要什么脸呐!”
蒋玉说着,猛地回头看向任思清厉声威胁道:“任校长,作为家长代表,我要求你马上把这个人给我开除了!不然我就联合家长来你们机构这里拉横幅!”
任思清怎么都没想到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会处理成现在这个拧巴模样,他有些头疼地安抚着蒋玉,又见缝插针地冲何旭使眼色,示意他别再犯轴。
“依依妈妈,您真的别着急,何老师是我的学弟,他还真不是同性恋,真的。那什么,小何,对吧?”
谁知道何旭闻言只是冷淡地勾了勾唇,凉飕飕地答道:“我说了,我是不是同性恋并不影响我的专业水平,各行各业都会有同性恋,我从来没听说过性取向还影响工作能力的。”
“啊!——”一直被任思清拦着不让她上前去挠何旭的蒋玉终于爆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号。
“我就知道!”蒋玉浑身颤抖,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怒视着何旭吼道:“我就知道我家依依是被你这种人带坏的!”
“她开始不听话,开始跟我顶嘴,开始和我说什么‘男孩喜欢男孩,女孩喜欢女孩是很正常’的事儿都是因为你这个死艾滋!!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极端的愤怒终于烧断了蒋玉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她猛地把任思清推到了一旁,张牙舞爪地挥着巴掌冲着何旭的脸就呼了过去。
“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瓷器落地的巨响唤回了蒋玉所剩无几的神智。
居然之前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的蒋依把她妈用来喝茶的水杯给砸了。
“蒋依,你干什么?你要翻天了是不是?”
蒋玉达人不成还被吓了一跳,怒火顿时又烧到了女儿头上。
蒋依却像是没有感受到母亲愤怒似的,万分疲惫地摇了摇头,“够了妈,真的够了。”
“你说什么?我看你真的是皮痒了!”
“妈!”蒋依却只是望着蓬头垢面的母亲,好半晌,她才开口说道:“别闹了。你放心,我不是你口中的死艾滋,何老师也不是,我见过他和他女朋友约会的。你真的误会了。”
“唉,你!——”
“前几天是我心情不好,所以遇到事情多说了几句,我和你道歉。”蒋依说着,当着几人的面冲她妈鞠了一躬。
“妈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唉你这孩子……”被蒋依这么一“闹”,蒋玉顿时变得有些讪讪的下不来台,她刚想说些什么找补几句,却见蒋依抬起头来看向何旭微微一笑,“何老师,谢谢你。今天真的很抱歉,之后我会陪您医药费的。”
蒋依不等何旭回答,就几步走过去拉住她妈,冲着任思清略一点头,“任老师对不起,杯子我也会赔您的,那我就先带我妈妈回去了!”
说完,蒋依不等任何人反应,甚至直接无视蒋玉的挣扎,一路连拖带拽地将自己的母亲扯了出去。
因为担忧而跟在这对母女后面紧走了两步的何旭却被任思清一把给拉了回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学生家的事情你少掺和。”
何旭看着一脸无所谓的任思清,忽然有种自己第一天才认识这个学长的错觉。
他努力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冷静地说道:“蒋依的母亲有很明显的情绪问题,因为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她就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蒋依的脸打肿了,你就这么放任他们回家了?”
任思清闻言顿了顿,他像是对自己学弟惊人的天真感到无奈似的叹了口气才说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蒋依既没有向我们哭诉求救,又没有表现出不愿意和她妈回家的意愿。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专门的学校,我们只是一间画室而已啊。”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带了那么多届的学生,你要让我真挑出哪个学生家里的父母完全没什么毛病的,那还真是凤毛麟角。”
何旭刚想说话,就被任思清抬手挡了回去。
“要么就是父母只给孩子钱,不管孩子生活的,要么就是父母有事没事喜欢骂孩子,把孩子搞得自卑得不得的,像蒋玉这种迷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家长也是不在少数的。”
“你更别提那些个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控制欲太强,三不五时就把学生逼出精神问题的。”
“但这些你要我怎么办?一个个地管过去吗?我凭什么呢?”
任思清说着,看了眼脸色晦暗不明的何旭,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拍了怕何旭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说,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孩子在这里好好学画画,让他们拥有一技之长,能为自己挣出来一个前程。别的事情我们管不了,也没法管啊。”
何旭看了眼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阴云密布的天空,他似乎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再那么紧绷而试图扯了扯嘴角,但最终却因为提不起半丝笑意而作罢。
他绷着一张严肃到了极致的脸看向任思清,说道:“可蒋依她妈来闹是因为蒋依的性取向问题,这件事,我没法不管。”
“我说你这人……”
“蒋依不过只是个16岁的女孩,她很多思想都还不成熟,甚至包括她的性取向都算不上固定。但她妈妈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如果蒋依的人生中不出现几个正常的大人对她进行引导的话,那以后万一……”
“万一什么?”任思清有些头疼地捏了捏他的眉心,“万一她要出柜你难道还要帮她摇旗助威?”
何旭看了眼任思清,好半晌他才终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变成阿界那样。”
阿界
短短两个字却像是一个不知从何方而来的陨石重重地砸在了两人的心口,让这一方的空气都变成沉了起来。
就在这样的沉默中,窗外酝酿了多时的暴雨,终于倾盆而落,雷鸣闪电夹杂着晚风尖啸,像是远方不知名的深处传来的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