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八月十五,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就在这如雪月色里,戴柔也看到了戴明辉眼里的泪花和悲哀的表情。
他一直都是那样温柔的,因此便微笑着说道:“明辉,你不要为我伤心,其实我并不厌恶死亡。”
戴明辉年纪轻,也不太懂事,联想到之前父亲一直为了天地会的事业而忙碌,便揣测道:“为什么?是不是死了之后父亲您就可以不用操心天地会的事情了?”
听了戴明辉的话,戴柔心中只有一片浓重的悲哀,他低声说道:“不是的,是只有死了之后我穿寿衣才能穿上我属于明朝人的衣服,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明朝人而死。”
听了戴柔如此说,戴明辉默默地望着陌生的父亲,只是发呆而已。
戴柔看着小儿子苍白的脸颊,也只是一声叹息而已。
“哎,你在清朝出生,自然不明白我和你祖父这一段蕴含着血泪的故国之思。”
戴明辉不明白戴柔内心的凄苦悲伤,只是默默握住戴柔的手试图给父亲一点安慰。
戴柔见小儿子不像大儿子那样叛逆且好动,随即问道:“明亡清兴的故事你应该简单知道吧。”
戴明辉和他哥哥戴玉辉不愿意,戴玉辉活泼好动,而戴明辉却喜欢坐在一处角落里读书,自然对于历史也是懂一些的。
“我知道,就是李自成造反逼死崇祯皇帝,又抢了之前的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爱妾陈圆圆。吴三桂无奈,只能借兵满洲。满洲摄政王多尔衮听了吴三桂的话之后,就率军为崇祯皇帝报仇才入关。”
戴柔听儿子如此说,也略带欣慰地点点头:“其实明朝不算南明都快三百年了,其实气数已尽,也该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若坐天下的是仁厚爱民的李自成也就算了,偏偏吴三桂开关借兵满洲!”
一开始戴柔的语气还算平静,其实戴柔也是聪明人,并不是如坊间流言宣传的那样无脑反清复明,反而为人颇为平静坚毅有智慧。
等他谈起满洲人入关的事情时候,戴柔语气变得越发激烈起来:“这满洲入关之后不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逼迫汉人百姓换下汉人祖传的装束,将之前典雅优美的发髻变成丑陋的金钱鼠尾。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满洲人如此逼迫汉人改变祖传的习俗,并且为了把这象征着自己是满洲人奴隶的金钱鼠尾烙印在所有汉人之上!还血腥屠杀了许多大城市的百姓,其中扬州,嘉定以及江阴就是出名的!其他城市满清屠城必然还有许多,只是满清朝廷自己知道自己残暴,便屡兴文字狱,将所有怀念故国明朝,抨击满清罪恶的文字禁绝,以至于我也不是很清楚其他地方的屠城事件。”
戴明辉听后,虽然没有戴瑾戴柔这样强烈的故国之思,但是对于戴柔一生的悲哀和倔强也多了几分理解。只是他不是明朝人,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康熙二十七年,而故国明朝最后一片净土——东宁,也最终沦陷在满清八旗铁蹄之下,自然无法如戴瑾戴柔那般感同身受。
回首自己的一声,戴柔蓦然发现,除了最初自己在明朝的四年,居然时时刻刻都充满了杀戮和苦涩。但是戴家骨子里的执拗和骄傲却无法接受戴明辉会投靠满清,为虎作伥。
“你的父亲一生都在天地会里面坚持,你的祖父其实在明朝也不是什么官员,只是满清入关后先是剃发易服把金钱鼠尾这种肮脏猥琐的审美强加给我们汉人,后又在各地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他老人家处于义愤,随即选择抗清救国。最后也是被清军抓住斩首于云南昆明。今夜之后,你就是我戴家最后一个子孙了。你要记得祖父的仇恨和父亲的坚持,不要给满洲人的小恩小惠所迷惑。吴三桂就是信了满洲人甜言蜜语的诱惑,相信自己出卖国家之后会有好结果,最后终究是子孙尽灭,遗臭万年!而你的哥哥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了为民族解放而奋斗的伟大事业又能如何,他不但无法和自己心爱之人相守,而且最后也是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那一刻戴明辉明白了,或许戴柔举头望月就是思念他一生也无法复兴的故国明朝。
到最后,戴明辉还是发出了自己的质疑:“可是……”
戴柔问道:“可是什么?”
最后戴明辉替许多在康熙朝变节的人对戴柔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前哥哥悄悄对我说过,明朝已经亡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其实我们现在在康熙朝的生活不也很好吗?”
事已至此,戴柔已经无力再发怒了,他只是摇摇头,凄冷地笑了笑:“你哥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以他的才智,若他老婆将来给他戴绿帽子,他搞不好都会一辈子乐乐呵呵地给奸夫□□养野种。幸亏他死了,要不然将来他的下场必然不会太好。”
听父亲对哥哥如此贬低,戴明辉心中自然不服:“父亲似乎对哥哥另有看法?”
戴柔其实是想要利用这最后和儿子的相处时光,把反清复明的理想铭刻在戴明辉脑海里,但是他犹豫半天,最后嘴里却是这种旨意模糊的话:“你还小,不知道这人世间的残酷。等我死了你就明白了,所谓的盛世只不过是历史的瞬一间,之后便是更加惨烈的乱世杀伐。有些人侥幸生活在盛世里,并不意味着这片土地上的盛世就会永远存在。康熙盛世也不过是最后的繁华,纵使康熙老儿最后选出明君继位,这盛世也不过维持两代人罢了,之后便是更大更恐怖的磨难和屈辱。”
戴明辉太小了,他不明白戴柔用血泪总结的历史教训。毕竟人类总是一种善于遗忘过去屈辱历史的生物。
最后戴柔感觉自己真的快不行了,就说了自己最后的遗言:“明辉,替我把这金钱鼠尾剪了,你记得你祖宗不留这玩意!”
为了这头发,整个中国无辜死了多少条人命。不过戴柔已经快死了,自然不用害怕满清强加给汉人的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血腥规矩。
戴明辉终究是一个好孩子,面对父亲的殷切希望,他打开剪刀,对着那白色金钱鼠尾咔嚓一下,那象征着臣服和屈辱的金钱鼠尾随即落地。那一刻,戴柔感觉到满清政权强加到自己身上最后的枷锁也没了,他便放松地闭上了他的眼睛,停止了他的呼吸。
与此同时,他的灵魂也在这淡淡月光中彻底自由了。
或许从一开始,戴柔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清朝人,只是大清帝国国势蒸蒸日上,这对于戴柔而言更是屈辱和悲愤。
如今他死了,也算是彻底解脱了。
那一刻,戴柔看到一个一袭白衣,网巾束发的少年正手持一枝粉色樱花对他微笑。那枝粉色樱花轻如薄绡,绚如霞光,却也掩饰不了少年笑容的灿烂无匹。戴柔知道,这样绝美的少年就是自己父亲戴瑾年轻时候的模样。
当戴柔欣慰自己终于和父亲戴瑾团聚的一瞬间,戴明辉却永远的失去了他的父亲和哥哥。
意识到自己终于成为孤儿的戴明辉,突然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