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favorite(宠儿)
——变成了小艾希莉·弗里曼的汤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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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尼恩斐的第一年,母亲总一动不动地端着房间里的相机看。第二年她摆弄着拼贴画,到了第三年,她亲自动手,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的。
贝蒂·怀特对此也总摇着头。
千里迢迢坐船去接走母亲的贝蒂。她是个缄默的壮年女子,未曾结婚,据说从上一代起就在尼恩斐居住工作。母亲离去时她服侍弗里曼勋爵夫人,自从母亲回来,却又成了母亲的贴身女仆,我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她横在两位女士怪异的关系之间,似乎对双方各有一番忠诚。
也许正因此,她的忠诚不能打动母亲。
母亲不愿意时时刻刻见着贝蒂在在眼前,常常一个人待着。极少数的时候她叫我进去,穿着黑衣服、围着黑披肩站在黑布前,或者往身上撒面粉,用这样种种怪异的装扮当她的模特儿。她的房间里遍布种种奇诡的布景道具:石膏像、枯萎的花、纸做成的白骨骷髅像,只有半个脑袋。我总是小心地在其中穿过,或将它们抱拢在怀中,等待被她的镜头捕捉。
摄影结束后有些费眼睛的细小杂务,也由我帮忙做。
那些奇特的技法我闻所未闻,母亲展露出这么陌生的一面,也不解释,我感到她好遥远。在我不曾见过的地方,她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去?她为什么会残疾、为什么像现在这样半疯不疯?
她与弗里曼夫人究竟有什么恩怨?
是,我看出来了。
正如勋爵恨我父亲,我母亲恨弗里曼夫人。
起先只见她对夫人冷淡,然而到了随后的圣诞,她不声不响做了件大事,整座尼恩斐的节日都笼罩在它的阴云之中!母亲用拼贴技法亲手为夫人制作的一张贺卡,正中图样的花篮用金线勾边,里面则密密麻麻排列着许多紧闭眼睛、苍白铁青的婴儿脸庞,底下阴恻恻地写着:
【致一如既往幸福快乐的弗里曼夫妇:在此圣诞佳节,请接受来自我与艾希莉的诚挚问候。】
贺卡没有署名,但署不署名真是没有区别。
夫人从门缝里发现了它,当即晕了过去,面色惨白得真可怜啊!尤其我后知后觉她并不和丈夫住在同一房间,听仆人间的碎语,竟像勋爵在新婚后不久就厌弃了她,借夫人怀孕之机公然同她分了房。这样一来,我愈发不敢想象她心中是何滋味。
幸好母亲只做这一次,来年圣诞节又暂时恢复了正常。
然而我们还是没能好好过成节,特里斯因为狂躁和暴力的倾向被从学校退学回家。我俩从此天天见,他对我有很大敌意,或许因为嫉妒,因为夫人更喜欢我。
可也正是在夫人不断的鼓励下,我才得以慢慢接近他,跟他一同读书、一起玩耍。
起先我们只作为尼恩斐的两个孩子交往,但夫人另有想法。
“莉莲这个小女孩,我真是怎么喜欢都不够!”一日晚餐时,夫人忽然提出,“要是从此我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永永远远这么留在尼恩斐就好了!”
“你想得太远了。”勋爵说。
“不,只要想想:要是她嫁给我们的特德,不就真能长长久久了吗?”
我愣住了。
勋爵也愣住了,少顷怒然:“荒唐!她可是——”
他没有说完,我吓得一声也不敢出,只从余光里瞥母亲,发现她恍若未闻。
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然而又一日晚饭,夫人旧话重提,母亲照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勋爵却没再如之前般暴怒。“长长久久。”他若有所思,也说得含糊,可这事儿不知怎的就这么定下来了,尼恩斐上下似乎一致默认着,我终有一日会成为特里斯·弗里曼的妻子。
可是特里斯,我怕他啊!
如果必须找一个他最喜欢的词儿出来,那应当是:“毁灭”。特里斯是那种神情阴郁、精力旺盛的男孩,他喜欢体验自己的力量,方式是看各种各样的东西在他手下扭曲变形,破损或者毁灭。他会打碎家具,撕裂画作。他会找到很多昆虫,然后虐杀它们,用阳光、鞋底、手指。
金龟子、蚂蚁、蜘蛛……可怜的小虫。
至于我,我是这许多东西里最特别的。
因为不管他干了什么,到了最后,我总能恢复原状。我的侧肋上长了一块畸形的骨头,伴随身体发育愈发明显。它并不笔直向下,反而向外凸起成一个小尖角,扎不痛除我以外的任何东西;过于紧身的衣裙会把它勒痛,不小心碰一下都像被石头砸。
特里斯对它简直着了迷,他拿来一把小锤子,勒令我不许动,然后隔着一枚英镑硬币对那块骨头敲击。
他想知道能不能把我“修好”,把那一处弄平整。
“他是喜欢你的。”夫人总这样说,“他就是给宠坏了,不知道怎么表达。”
但我心里很怀疑,这话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安慰,毕竟我自己就能看得出特里斯恨我,恨得要命。我有天晚上听他在屋子里大喊大叫,也不知是冲着谁:
“你让一个流着肮脏外国血液的人当我的未婚妻?”
好在他还有很多其他乐子可找。
特里斯有许多小瓷人,面孔属于印度、法国、日本的美丽女子。不用服侍母亲的时候,我天天替他清理摆放这些零件。
偶尔他起了兴趣,让我也爬上桌子,和它们一起。
有时候特里斯对我很温柔,好像心里面很喜欢我。他会说:
“我亲爱的…… 我的中国瓷娃娃!”
但更多时候他发狂。
有一回他直接把我从放瓷人的桌子上拖下来砸在地上,下手很重,我以为我的脖子已经给折断了。可我不敢动。和特里斯相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别乱动。他走到我头顶上方的位置,我听见他的笑声。
“真好,一个也没有摔坏!为什么你不笑,你觉得不好玩吗,你不开心吗?”
我只得加入他。整个房间里都是我们的笑声,那声音真令人欣慰。一般到这个程度就该结束了,但出现了意外。在我被允许坐起来的时刻,桌腿晃动了一下,一个小白影从我视线里坠落,掉在我的裙摆上。我赶快把它捡起来,心里知道这是特里斯的宝贝,然而手臂不知扯到哪里,猛然一痛,我失手了,瓷人滚落在地,一只精致的瓷耳朵被磕掉了一个小角。
特里斯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出于极端的恐惧,我失去了大半印象。
我只记得剪刀,特里斯抓紧我的肩膀,剪刀冰冷的边缘碰到我的耳垂,是瓷人被砸碎的位置。我害怕得浑身发抖,看不见他的脸,自然无法判断他态度是否有所软化。
或许他只是在吓我,我该像以前一样乖乖不动的。
但他此前从来没对我动过刀子,我彻底吓崩溃了。
“弗里曼夫人!”我哭喊着往外跑,“救救我……妈妈!”
特里斯把我拽回来,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剪了下去。这段小故事终结于此。如果说之后还发生了什么,那就是我因惊吓和疼痛当场晕了过去,梦里边都是我的耳朵给血淋淋地剪了下来。醒来时我躺在床上,夫人就坐在床边,我从没这么渴望见到她。
我伸手去摸耳朵,随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啜泣:“特里斯剪掉了我的耳朵……”
“他没有,只是耳垂上有个小豁口,很快就会好了。”
我没反驳,把完好的一边耳朵埋在枕头里,小声哭了起来。夫人随即说出的话令我心惊胆战:“他在外面呢,莉莲。他有话要跟你说。让他现在进来好吗?”
“不!我决不能再见他了,弗里曼夫人,他会杀了我的!”
“他不会的。他很喜欢你。”
我用被单掩着脸,默默无言。
半晌,我哽咽道:“您是真心觉得他喜欢我吗?”
弗里曼夫人端坐着,高高的影子投下来。
她脸上有一种陌生的神色,端凝而悲哀。
“那不重要。”她轻声说,“你必须相信他喜欢你,这样你才能爱他、感化他。”
“感化他?”
“我是个自私的人,莉莲。我自私又软弱,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爱他,即使他才是我的孩子。可你不一样,你是要和他结婚的。”
“我就不能不跟他结婚吗?”
“可除此之外,除了尼恩斐,你还能去哪里?”
我急促地呼吸着。静默和疼痛里,一个尘封已久的念头慢慢浮现出来。
“中国。我可以回中国去!”
她却摇了摇头。“没有中国了,莉莲。”
“什么?”
“对你来讲。亲爱的,你到这里多久了?五年?语言恐怕全忘了吧。”
她以为是这样,但不是的,我说我还记得。很多字与词,还有我的中国名字,那还是父亲起的。
我都告诉了她,她听得认真,随后叹息。
“你还记得他吗,你父亲?我不太认识他。当年他很年轻。”
“舅舅不喜欢他。”
弗里曼夫人点点头,眼睛里仍满是那种悲哀的神情。
“让他走吧,让中国走吧。”她忽然摸了摸我的脸,仿佛压抑着什么,手臂发抖:“知道为什么我坚持让你和特里斯结婚吗?在中国你是个孤儿,可你幸运地来到了尼恩斐。等你成为我们真正的家人。特里斯和整个弗里曼家族站在你身后,会保护你。它是你的家。会有艰难的时候,但即使被辜负也要坚持,被刺伤也学会谅解,这正是爱的意义,也是我活到今天的全部领悟。所以现在我请你去做这件事。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爱我,也把我当做是你的另一位母亲,那就去爱特德,宽容他像我对待尼恩斐的一切一样!”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
“莉莲,我不幸福,我这一生没有幸福过。年轻的时候我曾仰望和爱过一个人,我以为这是勇敢,可我到头来只是个被遗弃的玩偶。我痛苦过,可我没法恨那个人,因为到了最后,谁也没有幸福。最后我换成去当另一个人的玩偶,这不能使我好过,可我这么活下来了。而现在,我教你,用我的方式活下来。”
她的话令我久久无言。
当弗里曼夫人再次提出,让外面候着的特里斯进来时,我没拒绝。
他进来了,夫人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我和他。起先我还是害怕,但或许有先前谈话的影响,特里斯这次确实感觉起来有些不同。
他是这么说的:“父亲和母亲都训斥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要跑,我吓了一跳,这才失手。”
我陷在床铺里观察他,没有吭声。
特里斯伸手摸了摸我的伤口边缘。
他的手也冷冰冰的,我别过脸不看他,但躲开的时候,伤口碰到了床单上,这时才因意识到我在做什么而僵住。可这次特里斯没有打我。他两手攥住我穿着薄薄睡衣的肩膀,俯下身来,呼吸喷在我锁骨上。
“我不该剪你。疼得很厉害吗?”
他竟然用这种语调跟我讲话!
原本和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已不再哭了。
但他这么一说,我眼睛酸涩得厉害,眼泪又掉了下来。
特里斯又说:“我还是喜欢你笑。你哭起来真丑。”
我抿着嘴唇,慢慢搂住他的背,睁大眼睛看着他,小心地对他笑了。于是特里斯也笑了,在昏暗的光线里,他判若两人。随后特里斯亲吻了我的面颊,不同于手指,他的嘴唇是温热的。
我像做梦了一样仰望着他。
“现在我得让你好好休息了,瓷娃娃。”他收回手,仍然是那种梦幻的温柔语调,“你会想我吗?”
“特里斯……特德!”
“嗯?”
“别走,别走……”
我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好抱住他,心里感到难以释怀的孤独。
这是个冒险的举动,但今天他对我充满耐心,身上也突然很温暖。我心里涌起一种不明不白的感觉,像天空和船只都远去,只有特德留在原地,我未来的丈夫的归属。
我们静静在黑暗里依偎了一会儿。
再恢复一点神智的时候,房间已经空了,我独自躺在黑暗里,被剪开的耳垂还在发痛。我轻轻碰碰它,并没有感到之前我恐惧的、蛇信一样的分叉。它已被缝合了,线迹像叶脉在皮肤上游走。
我松开手,心里想着未来,还有弗里曼夫人的话。
会是对的吗?
走向一个你知道会打你的人,坚信你自己身体有一种力量,它可以化腐朽为奇迹?
但那是她说的话。
自从踏入尼恩斐,第一个对我微笑的弗里曼夫人。不久前她就坐在我床边,那么和蔼,那么温柔。她怎么会对我说谎?而且自从下船,我几乎再没出过门。中国于我来讲最起码还是一片土地,但英国仅仅是地处荒凉的尼恩斐。只有这里。
同时母亲在做什么呢?
忽然我好恨她。我回到了多年前的清晨,为了一声脱口而出“幸莉娅”,我毫不犹豫跑向她,跑向英国。
随后我花了很多年问自己,我选对了吗。
但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答案不能够是“错”。我承受不了在这件事上犯错的代价,我已经没有别的家。于是那天之后我从床上坐起来,彻底放弃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念想。曾经熟悉的语言从我唇边和指尖溜走,消失在窗外的冰霜中。
“汤幸”两个字被用指尖写在窗台上的尘埃里,待风吹来另一阵尘埃,便自此消逝、再无踪迹。
从此我仅仅是弗里曼家的小艾希莉。
*****
八个月后,特里斯用拿剪刀剪开我耳垂的狠劲儿,在同一房间里结束了我的童贞。
为此勋爵批评了他,夫人哭了一整晚。
母亲照例无言。我甚至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这事。
而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我的歇斯底里症【1】自此再没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1】歇斯底里症(hysteria),现代医学里又称分离转换性障碍,是由生活事件、内心冲突、暗示或自我暗示等作用于易病个体引起的精神障碍。